我翻身爬起，穿了鞋走到门口伸出双臂，扣上手铐冲看守笑笑，说劳驾看看几点了。
　　看守低头瞅了眼手表，说3点。
　　我心里暗骂缉私局姓曹的，又来这套。
　　据说按正常人的生物钟，每天这个时间段肝和肾忙着吐故纳新，脑子反而最不好使，思维和逻辑都会出现混乱，是审讯的黄金时间。我以前看过些内部资料，香港的廉政公署也好这一口，熬鹰，后半夜提审，加上恨不得冻死人的空调。咱们这边条件有限另辟蹊径，没空调，无论冬夏，通常是在审讯对象脑袋斜上方一尺的地方挂个至少两百瓦的灯泡，提神醒脑，分外煎熬。
　　可惜曹警官忘了我是开夜店的，虽然没出国门跟他也有时差。上次被熬那么惨纯粹因为忙了一整天心力交瘁。
　　这次准备充分，谁熬谁还不一定呢。
　　早上10点我面无表情从预审室出来，不用回头看都知道身后的曹警官一样铁青着脸。一番鏖战打了平手。
　　反审讯其实没有间谍小说里描绘的那么高深莫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一声不吭，再高级一点就是英美军队训练的那样，来来回回复述自己的姓名军衔和部队番号其余一概不答，自己跟自己玩心理催眠自我封闭。据说最牛的受审者能反其道而行，跟审讯者有问有答不动声色就能改变双方攻守态势，弄好了还能从审讯者嘴里套出些话来。
　　我干预审时间很短，从来没认真研究这些东西，就记得当时师傅说过一句话，不急不躁控制节奏，谁先上火谁就输了。
　　见了面曹警官没象我预想中那样恼羞成怒，对我忽悠他的那个广东公司只字未提，慢条斯理地跟我聊天，哪年从警哪年辞职酒吧生意好不好头上的伤怎么撞的，还主动扔给我根烟，反倒让我有点心虚。
　　我本打算掏自己身上的好烟恶心恶心他，想了想还是别给陈斌惹麻烦，耐着性子有一句没一句陪着东拉西扯，双目炯炯等他出招。
　　绕了半天曹警官终于切入正题，说你那两个酒吧我们都去了。根本放不下库房里那些货，除非全摆大厅里。
　　我说我受KTV启发，准备改走量贩路线，把大厅隔出一半弄个酒水超市。
　　曹警官听完一笑，说你这叫做生意吗？
　　我说我开酒吧好几年了，一直不懂什么叫做生意瞎玩来着，图个高兴。
　　曹警官说别谦虚，你的生意做得多大我们知道，你库房的酒都卖给谁我们也掌握，让你自己说是给你个机会，别给脸不要脸啊。
　　我心里开始揣测他是真有料还是忽悠我，被眼前的灯泡晃得头晕，低头盯着脚尖说你们知道什么就全写在审讯记录上，回头我批改一下。
　　负责记录的又是那个海盗，眼睛肿得不那么厉害了，重重把笔拍在桌子上。
　　我抬脸冲他笑笑，又看了看屋顶上的监控探头，使劲挤眉弄眼，心想这姓曹的怎么不长记性，又把海盗带来了。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怎么说话，眯着眼睛琢磨举报我的究竟是谁。人怕出名猪怕壮，全市开夜店起码有一半人认识我，经常去东郊仓库提货的基本上都是老客户，有嫌疑的实在太多。当然，还有我的死对头灰欲。
　　如果没有赵八一和皮特那些事，我完全可以反咬一口把灰欲也扯进来，雷霆共享雨露均沾这种好事谁也别落下。可一旦采砂厂枪战的事爆出来，就等着把牢底坐穿吧。
　　除了眼前的麻烦还有件事更蹊跷，究竟是谁出卖了皮特。
　　可能是我一本正经若有所思的德性激怒了曹警官，他也学海盗拍案而起，从桌上一个提包里掏出个证物袋，这东西你认识吧。
　　我偏头避过灯泡刺眼的光瞅了一眼心里一惊，老米动作太慢，那是我家里放着的账本。
　　回到号房丁小三一脸抱歉地说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出来，我那份早饭大家分了。
　　我点点头说不饿，找了个没太阳的铺一头栽倒。

　　丁小三问我没事吧。
　　那种无微不至让我挺恶心，说你给我倒碗水晾着，醒了喝。
　　其实我压根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账本。我这人手底下懒，多写几个字怕把自己累死，账本上的东西能糊弄就糊弄反正自己看懂就行，记的都是流水账，每笔交易卖的是哪种酒买家是谁基本上全是简称和字母，但金额数字明明白白。
　　缉私局要想读懂那笔帐还真得找个行家，既明白酒也了解全市夜店的情况。

　　这种人倒不是没有，我、老米都是，还有我认识的不少夜店老板，见了账本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往好里想，大家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这些人应该不会挺身而出。可如果灰欲那边冒出一个半个的，事就大了。
　　下午老米来了，说我家是昨天晚上被抄的，他跟政法委的一个领导吃饭抽不开身，夜里饭局散了才过去，门上已经贴了封条。
　　我问他灰欲有什么动静。
　　老米说你进看守所那天就停业了，一直没开，几个管事的全都不露面，只有瘸局长满街晃悠。停了一会，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姚楠最近一直跟着瘸局长，听说嗑药都磕疯了。

　　我讪笑一声，说那人跟我没一毛钱关系没有。
　　老米递过一根烟，说这时候确实顾不上她。
　　我的视线越过老米的头顶盯着会见室墙上唤醒良知重塑灵魂的标语，连着抽了两根烟才重新开口，报了一串人名店名，说你抓紧给他们打招呼，这几个人都能看懂账本。
　　灰欲那边怎么办，你最担心的不是他们吗？
　　听天由命吧。我狠狠吸了一大口烟。
　　老米看了我一眼，说这可不是你的风格，你什么时候认过命。
　　我冲他笑笑，没准到该认的时候了。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按部就班，缉私局的人隔一天提审一次，话说得很明白，要么撂出广东的上家，要么就按账本上的金额定性量刑，一会儿五年一会十年没句准话。
　　听他们这么说我反倒安心了，认定账本在他们眼里就是天书，暗下决心出去以后学学蒙古文希伯来文什么的，再想找我麻烦就得动用国际刑警。

　　芳芳又来过两回，每次都说我瘦了，然后开哭。
　　我告诉她跟亲友会面次数有限制，回头耽误跟律师谈事，烟还没抽完，不用每次都送。要不你先回老家吧，闲呆着也没什么事。
　　芳芳一边抹眼泪一边摇头，哪都不去，等你出来。
　　我笑着说别傻等啊，万一我出不来呢，万一我让判了呢。
　　芳芳瞪着眼睛说你放屁，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角噼里啪啦砸在桌面上。
　　第13天曹警官又来了，通知我拘留延期7天。
　　我在刑事拘留书上签了字按了指印冲他笑笑，说抓紧点移送检察院吧，老这么拖着咱们都累。

　　曹警官核对之后收起文书，面无表情地说零口供的案子我以前也办过。
　　我心里纳闷，姓曹的这把年纪怎么还这么轴，时光倒流几年没准我会对他肃然起敬。
　　延长期刚到一半我又被提审，时间居然改在上午，早饭还没吃完我就被带进预审室。
　　桌子对面除了姓曹的，还有一个40出头我从没见过的丨警丨察，自我介绍叫丁朋，口音居然是广东的。我刚坐下，丁曹二人交换个眼神，曹警官起身就出去了。
　　我原以为这次审讯无非是广东省某海关缉私局的普通协查。
　　2个小时之后我回到号房，一进门丁小三一反常态瞪着我，继而打落我手里端着喝水的饭盒，脸上交织着轻蔑和恶毒，说别他妈装丨警丨察了，露馅了，你是刑拘，等着进劳改农场卖屁股吧。
　　我突然觉得胸口有成吨成块的东西猛然坍塌崩落，一把揪住丁小三的头发，把他的脑袋在号房的铁门上撞得咚咚作响。直到血流满地的丁小三瘫软如泥我才撒手，指缝里一把他的头发。

　　闻声赶到的看守吹着哨子开门冲进来一电棍把我捅到。
　　我被戴上全套戒具扔进禁闭室时神游物外，陈斌进来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我一个字没听清。
　　脑袋里只有广东省公丨安丨厅禁毒总队二级警督丁朋平静的面容和加起来总共15个字的两句话。
　　你认识一个叫姚楠的女人吗？
　　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