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0-12-06　09:50:14

　　一日上菜市场买菜，走到十字街口，猛听得身后有人唱：“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当时，我也没在意，继续走自己的路。不料这个声音老是跟在我身后，“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我有点奇怪，回头一看，竟是难友刘梦翾在絮叨。
　　脾气一点没改，喜欢舞文弄墨。
　　“何以见得我道德衰败？”我笑嘻嘻地说。

　　“往日老友，为何视而不见；今朝知音，为何置若罔闻？”老刘圆睁了眼睛。
　　“一时眼漏，不曾注意；近得耳鸣，聩不辨音，还望老兄见谅。”
　　我也文乎文乎起来，不让斯文。
　　“巧舌如簧，愧不如也。已而已而，下不为例。”
　　老刘挥挥手，算是饶过我这一回。

　　我将老刘拉到街道边，和婉地问：“生活还好吗？家住何处？”
　　“负薪朝出卖，沽酒日西归。若问家何处，穿云入翠微。”
　　卖柴买酒，吟诗自娱，好一个“穿云入翠微”，何等的怡然自得!
　　但我知道，老刘这人爱面子，不会向别人道出他的实情，尽管他白日绣衣，却掩不住他满脸菜色，我不便深究，驳他面子。
日期：2010-12-06　09:53:06

　　“目前在忙什么呢？”我换一个话题。

　　“但令身未死，随力报乾坤。不为穷变节，不为贱易志。”掷地有声，豪气不减当年。
　　且不管刘梦翾是否丹心报国，赤胆为苍生，就他的文才来说，确实令我敬佩。满腹经纶，张嘴就来，而且词达意通，经纬不乱。比如他刚才说的前两句本是陆游《即事》一诗中的两句，后两句却是桓宽《盐铁论》中的名言，尽管老刘说的朝代前后颠倒，可经他这么一组合，居然能顺理成章，让人不得不叹服他的文字组织能力。
　　“嚄，志存高远，佩服佩服!”
　　我不是故意恭维他，而是觉得他在受尽折磨之后，仍有这么一种乐观向上的心态和不屈不挠的精神，难能可贵。
　　“不敢，不敢，不才只是聊发少年狂而已，见笑了。”
　　这有什么可笑？偶尔“狂”一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能“狂”就说明本身还有活力，还有本钱。尽管不能说每一个狂者都是有作为的志士，至少可以证明狂者们没有心如死灰。如果人人都不再狂，只会喊阿弥陀佛，世界就会变成一潭死水，岂不呜乎哀哉？
　　当然话又说回来，为人也不能乱狂，不顾一切的“狂”，纵情任性，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凡事都有个度，都要讲个情势，“狂”之前要考虑一下自己有没有“狂”的能量，“狂”的条件，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没有，为狂而“狂”，那会狂出什么结果来？
　　比如说，志存高远的刘梦翾，做梦都想飞翔，虽然才识颇丰，由于缺乏自知之明，生性懦弱，不可为而刻意为之，常常是“狂”不出好结果，弄得自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斯文扫地。
　　他的判刑，恐怕就是他刻意为之的一杯苦酒。
日期：2010-12-06　21:55:17

　　刘梦翾自幼就天资聪颖，在父亲的熏陶下，读了不少的书。在学校里就读，每次考试，常拿第一名。这本来是件好事，可是他却狂起来了，踌躇满志，大有天高任鸟飞的得意。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刘梦翾洋洋得意时，他父亲成了右派分子。父贵子荣，父倒子落，他的命运发生了急转弯的变化，高考落榜，学业中断，回乡务农，前途无望。万般无奈中，他娶了个破产地主的女儿做老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踩着老一辈的足迹重复着别人无数次重复过的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胸怀大志的刘梦翾面对自己的沉沦，多少有点不甘心，有一种幽于粪土的愤懑。
　　恰在这时，传来一个信息，村办中学缺少一个语文老师。刘梦翾心中窃喜，论学识，他掰了一下指头，村中没有一个人能与他比肩，这个位置非他莫属。他待价而沽，坐在家中等待三顾茅庐。
　　等了很久，居然没动静，他感到诧异，一打听，原来已有几个人在争这个位置。虽然这几个人都是半吊子，连汉语拼音都说不准，但他们都是贫下中农出身，根正苗红，有政治资本。
日期：2010-12-06　22:19:37

　　这一下刘梦翾慌了，他意识到用梦想去等待蓝天的清澈，未免过于天真。他的心一下凉了半截，独立空庭，仰天长叹!
　　这时有好心人告诉刘梦翾，这件事情的决定权在公社教干沈清的手里。老沈是刘梦翾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与他们家偶尔也有些来往，求求这个菩萨或许有些希望。
　　这让灰心失望中的刘梦翾看到一线曙光，有希望就要去争取，不能再等待观望，他屁颠屁颠去找他的老亲戚。沈清不置可否地说：“容日后商量。”

　　老亲戚没有说他一定会玉成此事，也没有说绝对不可以，“日后商量”，这四个字意味着有通融的余地。问题是怎么个通融法，怎样才能获得这块余地？俗话说，中国什么事都天亮了，逢迎拍马永远不会天亮，赶快去讨好讨好，巴结巴结老亲戚吧。
　　怎么个巴结法？请客送礼？父亲是右派，明目张胆地给公社干部送礼，被人发现，扣你一顶拉拢腐蚀党的干部的帽子，往后还有好日子过吗？去下跪拜揖，刘梦翾下不了这个面子。
　　事有凑巧，听说沈清有个女儿要出嫁，他女儿却不会做嫁妆鞋，刘梦翾的妻子精于女工，裁衣制鞋一把米，为了讨好老亲戚，刘梦翾叫老婆上门去帮亲戚家做嫁妆鞋。不收一分工钱，自带干粮，不吃老亲戚家一顿饭，早出晚归。
日期：2010-12-06　22:24:05

　　刘梦翾以为这一回肯定能圆了当教师这个梦，一切还不是老亲戚说了算。他在家里高兴得手舞足蹈，专门做了块小黑板，开始练习讲课。课一定要讲好，不能让乡亲小看他，他用邻居小朋友帮着在学校里捡来一些粉笔头写字，首先从汉语拼音讲起。Bpmfdtnl波坡莫佛的特呢了……背《毛主席语录》是最重要的，要让学生背诵，首先自己要会背。《毛主席语录》第一条，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这几句话，刘梦翾反复背诵，越背越有精神。

　　经过半月之长的针线活，亲戚家女儿的嫁妆鞋做好了，老亲戚夫妻也要做几双。既然是巴结人家，就不能半途而废，刘梦翾答应继续做。
　　可是妻子说什么也不答应，坚决拒绝给老亲戚夫妻做鞋。刘梦翾问为什么？许多天的苦都吃了，还在乎最后两双鞋？
　　老婆满脸怒气，说什么也不愿意去了。
　　刘梦翾火了，这不是存心拆我的台，砸我的饭碗吗？这不是有意丢我的脸，埋葬我的梦想吗？他拿起木棍要打老婆，老婆跪下苦苦哀告：“老公，不当教师我们就不吃饭了吗？为什么一定要去当那个孩子王？”
　　“你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我家是书香门弟，怎么能把笔杆子换成铁犁耙？”
　　妻子满脸泪痕，一言不发。
日期：2010-12-06　22:26:42

　　刘梦翾心软了，棍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妻子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自从父母去世后，与自己在逆境中相依为命，从不嫌自己脾气不好，从不嫌这个在历次运动中风雨飘摇的家，今日缘何不听话了呢？
　　刘梦翾毕竟是个读过书的人，他反复思考，其中必有隐情。他耐心盘问妻子，在老亲戚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老婆起初不愿说，经不住刘梦翾温言细语地开导，才含羞地道出老亲戚如何搂她、吻她、摸她的肉体。老婆还脱下衣服给刘梦翾看，乳峰上残留着老亲戚咬的血痕。
　　男人的阳刚之气在许梦翾的身上凝聚爆发，男人的尊严在许梦翾的胸中怒吼疯狂，听完了老婆的哭诉，刘梦翾提了斧子要去杀掉这只老色狼。
　　老婆一把拽住他，捉贼捉脏，捉奸捉双，你凭什么去兴师问罪？
　　凭你身上的伤痕，凭你的证词!
　　谁能证明这伤痕不是你所为而是他所为？空口无凭，他可以对众人说，为了当教师，我们在蓄意陷害他。到那时，我们即使有千张嘴万条舌，也很难把事情说清楚。梦翾啊梦翾，你可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呀!

　　老婆一席话，像一盆冷水倒在刘梦翾的心上，让怒火中烧的刘梦翾哑口无言。
　　火烧乌龟心里疼，刘梦翾有苦难言，他感到头晕目眩，天都要塌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