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丨警丨察的时候干过一段预审，每天跟着师傅在看守所的询问室里和各色犯罪嫌疑人比定力拼智商，我现在的烟瘾就是那会熬出来的。那段经历对我而言收获颇丰，除了学到不少察言观色和强词夺理的本事，还发现一个让人觉得泄气的真相。
　　表里如一这个词纯属扯淡，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长着好几张脸，跟洋葱似的扒掉一层还有一层。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五官表面披覆的那层俗称表情的东西说换就换，该喜上眉梢还是该如丧考妣，全凭你想干什么。谁的脸多谁就能成功，真正的高人在换脸时能做到水银泻地般流畅自如，而且表情与表情交替间毫无接缝，比高速铁路的钢轨还平滑。

　　后来我跟老米聊过这个发现，他面无表情地说把什么都看穿就没劲了。
　　我说没打算看穿，我就压根不去看。心里钦佩老米，这厮总能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天塌地陷都与己无关，无招剩有招。
　　我达不到老米那个境界，在梧桐路上出了名的七情上脸，到什么庙拜什么佛，上什么山唱什么歌，刻意营造一个胸无城府的莽撞形象，但凡有人说我没心没肺我都佯作不悦，心里暗爽到吐血。
　　跟保险公司索赔的时候，我先是哭穷，被盗的那批建材分明就是我的棺材本，买的时候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丢了以后晴天霹雳万箭穿心。等到理赔专员信以为真，觉得我穷途末路死的心都有以后，再恰如其分地表示一下自己钱财尽是身外物永远友情第一的做人准则，说你看这事能办就办，办不了拉到，我这人绝不为难朋友。
　　理赔专员把心一横真拿我当了特别仗义的那种朋友。
　　我顺手推舟，暗示他拿到赔偿款以后必有重谢，越快越好，算是上了双保险。

　　跟装修公司扯皮我又换了一付嘴脸，决口不提那个受伤住院工人的医疗费用，言之凿凿地说延误工期必须赔款，别跟我说什么不可抗力造成，你们夜里多派几个人值班哪能出这种幺蛾子事。在所有人都觉得我狼心狗肺的当口，又跑到医院给伤者家属送了些钱。
　　装修公司的老板被我彻底整懵了，一会觉得我铁石心肠一会觉得我古道热肠，最后也是把心一横认定我面冷心热，同意在保险公司赔付前替我垫付一部分材料款，等完工结账时再一并清算。
　　我跟他握手时内心澎湃，考虑着结账时要不要再想辙耍一道花枪坑他一把。
　　这回的损失不小，虽然我有独自承担的能力，可本能地认为不拉个人下水有点对不起自己。
　　那辆厢式卡车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分局刑警队那个对我不太友善的小伙子找我谈过，如果我肯出点办案经费，他们不介意出差去趟广东。

　　我请他吃了顿饭，眼神悠远地给他讲述我从警生涯中的种种经历，明里暗里地点他，你这套都是我当年玩剩下的。
　　小伙子年轻气盛没领会精神，喝了点酒跟我喋喋不休地吹嘘，只要去了广东他们肯定能把连车带人一网成擒。
　　我心里暗笑，抓住以后连车带人都卖喽也不够赔我，有个P用，不劳烦你们我早晚也能知道幕后真凶是谁。频频举杯把他灌得烂醉，扔到饭馆的沙发上扬长而去。
　　姚楠那只大号皮箱还在我客厅的墙角形单影只地立着，天长日久加上春天沙尘大，已经蒙上一层薄薄的灰。阳台的晾衣架上她的几件内衣一直挂着我懒得去收，天气好就沐浴阳光，起了风就飘摇不定，像是那种饱经风霜犹自绝世独立的旅游景点，没准什么时候就会有人过去
　　合影留念。

　　我不是没动过去找她的心，可几次走到步行街她的化妆品店对面就放弃了，隔着透明玻璃门望，有时候能看到她就在里边，表情平和跟一拨化妆小姐有说有笑。
　　每次转身离开时我都念叨，其实我没她她没我，大家都挺好，就跟吃火锅时涮粉条一样，火候到了就得捞出来，煮得时间一长就变鼻涕了。
　　有天晚上我正在人间陪两个常来的客人聊天，接到一个朋友打来的电话，说姚楠喝高了正在一个慢摇吧里发酒疯。我问了地点，离上次姚楠带我去的那个LES吧不远。挂了电话我说下回再聊吧，好好跟你学习一下怎么在网上泡妞。招手叫来一个服务生交代了几句，出门上车。
　　一路上我都在琢磨，这次我该以何等面目出现在姚楠面前。
　　声泪俱下痛心疾首显然不行，当初勾搭她上床时的漫不经心酸文假醋更不靠谱，想来想去只有那种欲迎还拒看似漠不关心实则牵肠挂肚假装出来的淡定和坦然处之才能奏效，进可攻退可守，稍微发挥一下就能感动一批人，风声不对的话就含蓄到底，给自己留够留足面子，全身而退。
　　我甚至设计了不同场景下的台词对白。
　　那家店的老板跟我算是朋友，不光从我这进酒，时不时还到人间来坐坐，说我那儿气氛好，身边总带着不同模样身份可疑的女孩。我听说此人有个在网上写诗的恶习，用四六不靠的长短句勾引了不少文学女青年。

　　进了大门我顶着铺天盖地节奏强劲的鼓点直接冲进经理室，跟诗人大致描述了姚楠地体貌特征。
　　诗人翻了翻白眼说你找她啊，最近老来，每次都往死里喝。满脸淫笑地问我，你跟她有一腿？
　　我一本正经地告诉他，那是我一个朋友的妹妹，她哥有的是钱，谁都敢打。
　　隔着包房门我就听到姚楠哈哈大笑的声音，恍惚间以为回到了我跟她第一次见面那天的人间。敲了几下无人应门，我索性推开了那扇包着人造革和消音棉的大门。
　　姚楠浓妆艳抹站在房门对面的沙发上随着音乐蹦得正欢，一头长发扎成马尾上下翻飞，看见我进来猛地顿住，扔了手里的麦克风跳下来，一脑袋扎进包房里边的卫生间。

　　包房里一票红男绿女诧异地看着她，随即扭头看我，没一个我认识的。
　　我冲他们呲了呲牙算是微笑。
　　音乐很吵，我在卫生间门外连敲带喊，附耳去听，姚楠在里边一声不吭。
　　沙发上一个年纪不大的寸头起身走过来拨拉我的肩膀，瞪着眼睛问我你干嘛的？
　　我扭脸看看他那张青春痘丛生的脸，评估了半天也没搞清楚此人是男人还是男孩，指着卫生间紧闭的大门说我是她朋友，找她有事。
　　寸头一脸不屑地说有事你跟我说，不说就滚。
　　我换上一脸谄笑，摸出烟盒给他递上一支，说我跟她真是朋友，有点小事，左手摁着打火机。寸头低头凑火，我的右手猛地伸出抠住他脖子左边的甲状软骨，手上发力一下就把他放倒在地，跟着一脚上去，把他的惨叫闷在嘴里。腾出的右手冲着沙发上蠢蠢欲动的几个家伙划出一个半圆，都TM坐下，想死啊，抬脚用鞋跟冲着寸头的脸又跺了一下。寸头彻底没了动静。

　　回身冲着镶了大片磨花玻璃的卫生间大门看了几眼，摇摇头叹了口气，挥拳打去。
　　我预先设计好的表情和台词一点没用上。
　　拧开卫生间的门，姚楠打扮齐整地坐在马桶上一脸笑意地看看我和地上躺着的寸头。直到发现我的右手不停滴血才收了笑容。
　　我一言不发看着她侧身从我身边走过，从沙发上抓起手袋一路出门。
　　包房里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我掏出钱包往寸头身上扔了几张钞票，抓起茶几上的一只酒杯喝了一大口，转身也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开得很快，姚楠的POLO紧紧跟着我，遇到十字和错车就打一下远光灯，我看着后视镜里忽明忽暗的光束，觉得情绪平静了很多。路过一家医院时打了把方向，姚楠也跟了过来。
　　急诊大夫给伤口消毒之后建议我缝几针，我本想拒绝，看着姚楠一路小跑交费取药也就没多说什么。大夫又问我要不要麻丨醉丨，我断然拒绝，4号缝合线在我手腕肌肉丛中穿梭游走时我呲牙裂嘴地盯着姚楠看。
　　姚楠一直低着头，双手攥拳微微颤抖。

　　回家后我拿保鲜膜裹住手进卫生间洗澡，姚楠敲门问我要不要擦背，我开门让她进来，一把把她扽到喷头下边淋透。
　　姚楠湿漉漉地紧紧搂着我的脖子，说我不认识他，在大厅喝了点酒一块跳舞，他们一块儿的女孩喊我去包房接着喝，我就去了。声音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