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珍给她们做好了棉衣，让她们试一试。两个老太太脸上笑开了花，不停地称赞老姐妹的手艺，她们要付钱，冯玉珍佯装生气：“跟我谈钱？太见外了吧？”
　　客人一来，谢冲就躲回了堂屋里，随手拿了一本姑姑的书，其实他一点儿都看不进去，他竖起耳朵，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几位奶奶聚在一起，讨论的都是准备年货的事情。谢冲在心里断定，那两个老人就是在占奶奶的便宜，别看她们拿来不少东西，可她俩的东西加起来，也不如奶奶做的一件棉衣贵。听家人说，若是奶奶做的棉衣拿到大商场去卖，一件至少能卖两百块钱。
　　谢冲不认识客人，也没有打招呼的念头，奶奶喊了他几声，他才硬着头皮跟客人问了好。两位奶奶争先恐后地握住了谢冲的手，用灼灼目光打量着他。谢冲很不习惯这样的亲昵，再加上他断定这两位老人是在占奶奶的便宜，所以他一点儿都笑不出来。

　　“大姐，这就是老二家的儿子？长得可真俊啊！”花头巾奶奶继续抚摸着谢冲的手，脸上的皱纹都堆到了一起：“大姐，我看这孩子不像老二，长得跟老大怪像的！”
　　红头巾奶奶用胳膊肘撞了老朋友一下，眼神充满了埋怨，仿佛在提醒她，不要在冯玉珍面前提起谢家老大。冯玉珍却不受什么影响，笑道：“老大老二是亲兄弟，他俩长得很像，而且……都长得怪好看的。他俩没结婚时，提亲的把我家门槛都要踩烂了。”
　　两位老太太找到了台阶下，忙不迭地说“就是就是”，赶紧把这个话题给翻篇了。花头巾奶奶依然握着谢冲的手，谢冲抽了几次，也没能抽出来。
　　花头巾奶奶热情地问道：“小孩，你多大了？”
　　“呃……刚过新年，我十一周岁了。”
　　“哦哦，才十一，看着跟十五六一样。”花头巾奶奶称赞了几声，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冲。”
　　“谢聪？好名字！这孩子，看着就很聪明。”
　　“谢冲！冲！”
　　“可不是嘛，谢聪！你奶奶说过，你聪明得很！”
　　“……冲！冲动的冲！冲！”
　　花头巾奶奶笑眯眯地重复道：“可不是嘛！聪！”
　　这里的方言没有翘舌音，谢冲费了半天劲，也没能给这位奶奶纠正发音。他无奈地说道：“我爸妈希望我有冲劲儿，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所以是个好名字啊！谢聪！”
　　“是谢聪！”
　　谢冲终于被成功地带跑偏了，他也分不清了，自己的名字到底是“聪”还是“冲”。他心情不好，脸色也不好，可是两位老奶奶一点都不受影响，她们从口袋深处掏出了一方卷起来的手帕，将手帕打开，里面都是磨得有些褪色的零钱。她们每个人都拿了十块钱，递给了谢冲：“快拿着，买糖吃去！”
　　她们太过热情，而谢冲却傻傻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冯玉珍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阻拦，三个老太太拉拉扯扯，最后还是冯奶奶落败。
　　谢冲被动地收下了钱，甚至都忘了说声“谢谢”。他目送着两位老人离去，而自己的奶奶从“工作室”里拿出了几双鞋垫，拼命地追上她们。不一会儿，从胡同里又传来一阵好似吵架一般的争执声。最后，冯玉珍空着手回到了家，看样子她是把鞋垫全都送出去了，她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谢冲还没有从这场文化冲击中回过神来，但是他很诚实地将手中的钱交给了奶奶。
　　冯玉珍没有收，“这是给你的钱，你收下就是了。”
　　“可是我不认识她们，我不能收她们的钱……更何况，她们看起来都不像有钱人。”
　　“嗯，她们是不富裕，不过她们是疼孩子的。她们给小颖买了衣服，不知道你在这里，就没给你买。但是来这里见到你了，所以就给了你一点零花钱。给就给了吧，这个人情我来还就行了。”冯奶奶踩着缝纫机，说道：“她们不认得字，不知道聪明的‘聪’和冲动的‘冲’是哪几个字，你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
　　谢冲想起了爷爷说的“人情味”，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小城镇的“人情味”。两位老奶奶的神态，包着钱的手绢，还有她们离开时的样子，都印在了他心里。
　　自行车铃声在胡同里响起，冯玉珍立刻迎了出去，“应该是小颖回来了吧？”
　　日子过得久了，冯玉珍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自家的自行车铃声。果不其然，谢颖欢快地跳进了家门。她手里还拍着一个足球，她将球交给奶奶，小声叮嘱道：“奶，这个球给我哥哥吧！”
　　“哎哟，这是在哪儿买的球啊？”
　　谢庆收推着自行车进来，接过话茬：“小颖路过一家文具店，说是要买圆珠笔，没想到她买了一个足球……她还不让我付钱，说是把储蓄罐的钱全都带在身上了。”
　　冯奶奶掂量着球，大声说道：“冲！快过来，你妹妹怕你无聊，特意给你买了一个足球。”
　　谁稀罕！
　　谢冲没有一丝喜悦，机械地从奶奶手里接过球。那球毫无分量，比正常的足球小了一大圈，黑白格都没有印整齐，处处透露着廉价的气息。很明显，谢颖买的只是一个哄小孩子的玩具足球。
　　谢冲心想，这里的小孩子，大概都没见过真正的足球长什么样吧？
　　谢颖生怕堂哥不喜欢，再出言嘲讽，便急忙跑进了东厢房。哪怕堂哥发脾气，她不在现场，也就不会太受伤。
　　谢冲掂量着那个玩具足球，哭笑不得——这丫头也真是有意思，被他伤了好几次，居然还不气馁，花光了储蓄罐里的钱，给他买了一个玩具足球？
　　谢冲心中泛起微澜，却不肯说一声“谢谢”。但是谢颖却特别开心，从玻璃窗看出去，堂哥颠了两脚球，看来是接受了这份微不足道的礼物，她忍不住跳了起来！

　　谢颖的开心，到那天下午便戛然而止。
　　吃完午饭，睡了一会儿午觉，谢颖便主动要求二叔送她，谢庆收欣然应允。那天的阳光很好，风也不冷，一切都不像有坏事要发生。
　　还没开始排练，一位胖胖的中年男老师走了进来，谢颖认得他，他姓冯，大家都叫他冯老师。平时有领导过来参观，都是他陪着的。谢颖只知道这些，她不知道的是，少年宫的活动，也是他牵头组织的，他是少年宫的二把手。
　　冯老师说话声音很轻，轻浮且傲慢。而且他总是昂着头，用鼻孔看人。他说，于老师感冒了，为了不传染给学生，她暂时不来上课了，今天就由他负责排练。

　　谢颖她们唱了一遍，冯老师招了招手，让谢颖走到跟前，劈头盖脸地训斥道：“你是领唱，就唱这个水平？”
　　众目睽睽之下，谢颖的脸红到了耳根，她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你啊~太差了！好几次抢拍了，声音也不够洪亮。你是领唱，得抓住观众的眼球。可是你长相不行，唱歌也不行，你怎么能站在领唱的位置上呢？”
　　那是谢颖第一次被当众训斥，不对，不是训斥，而是贬低。她幼小的自尊心被一个大人狠狠地扔到了地上，被毫不留情地踩碾着。谢颖万分难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她无处可逃，无助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