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明月莹澈，小步庭中，问女：“冥中亦有城郭否？”答曰：“等耳。冥间城府，不在此处，去此可三四里。但以夜为昼。”问：“生人能见之否？”答云：“亦可。”生请往观，女诺之。乘月去，女飘忽若风，王极力追随，欻至一处，女言：“不远矣。”生瞻望殊无所见。女以唾涂其两眦，启之，明倍于常，视夜色不殊白昼。顿见雉堞在杳霭中。路上行人，趋如墟市。俄二皂絷三四人过，末一人怪类其兄；趋近视之，果兄，骇问：“兄那得来？”兄见生，潸然零涕，言：“自不知何事，强被拘囚。”王怒曰：“我兄秉礼君子，何至缧绁如此！”便请二皂，幸且宽释。皂不肯，殊大傲睨，生恚，欲与争，兄止之曰：“此是官命，亦合奉法。但余乏用度，索贿良苦。弟归，宜措置。”生把兄臂，哭失声。皂怒，猛掣项索，兄顿颠蹶。生见之，忿火填胸，不能制止，即解佩刀，立决皂首。一皂喊嘶，生又决之。女大惊曰：“杀官使，罪不宥！迟则祸及！请即觅舟北发，归家勿摘提幡，杜门绝出入，七日保无虑也。”王乃挽兄夜买小舟，火急北渡。归见吊客在门，知兄果死。闭门下钥，始入，视兄已渺，入室，则亡者已苏，便呼：“饿死矣！可急备汤饼。”时死已二日，家人尽骇，生乃备言其故。七日启关，去丧幡，人始知其复苏。亲友集问，但伪对之。

　　转思秋月，想念颇烦，遂复南下至旧阁，秉烛久待，女竟不至。朦胧欲寝，见一妇人来，曰：“秋月小娘子致意郎君：前以公役被杀，凶犯逃亡，捉得娘子去，见在监押，押役遇之虐。日日盼郎君，当谋作经纪。”王悲愤，便从妇去。至一城都，入西郭，指一门曰：“小娘子暂寄此间。”王入，见房舍颇繁，寄顿囚犯甚多，并无秋月。又进一小扉，斗室中有灯火。王近窗以窥，则秋月在榻上，掩袖呜泣。二役在侧，撮颐捉履，引以嘲戏，女啼益急。一役挽颈曰：“既为罪犯，尚守贞耶？”王怒，不暇语，持刀直入，一役一刀，摧斩如麻，篡取女郎而出，幸无觉者。裁至旅舍，蓦然即醒。方怪幻梦之凶，见秋月含睇而立。生惊起曳坐，告之以梦。女曰：“真也，非梦也。”生惊曰：“且为奈何！”女叹曰：“此有定数。妾待月尽，始是生期。今已如此，急何能待！当速发瘗处，载妾同归，日频唤妾名，三日可活。但未满时日，骨软足弱，不能为君任井臼耳。”言已，草草欲出。又返身曰：“妾几忘之，冥追若何？生时，父传我符书，言三十年后可佩夫妇。”乃索笔疾书两符，曰：“一君自佩，一粘妾背。”

　　送之出，志其没处，掘尺许即见棺木，亦已败腐。侧有小碑，果如女言。发棺视之，女颜色如生。抱入房中，衣裳随风尽化。粘符已，以被褥严裹，负至江滨，呼拢泊舟，伪言妹急病，将送归其家。幸南风大竞，甫晓已达里门。抱女安置，始告兄嫂。一家惊顾，亦莫敢直言其惑。生启衾，长呼秋月，夜辄拥尸而寝。日渐温暖，三日竟苏，七日能步。更衣拜嫂，盈盈然神仙不殊。但十步之外，须人而行，不则随风摇曳，屡欲倾侧。见者以为身有此病，转更增媚。每劝生曰：“君罪孽太深，宜积德诵经以忏之。不然，寿恐不永也。”生素不佞佛，至此皈依甚虔。后亦无恙。

　　异史氏曰：“余欲上言定律，‘凡杀公役者，罪减平人三等。’盖此辈无有不可杀者也。故能诛锄蠹役者，即为循良；即稍苛之，不可谓虐。况冥中原无定法，倘有恶人，刀锯鼎镬，不以为酷。若人心之所快，即冥王之所善也。岂罪致冥追，遂可幸而逃哉！”

日期：2010-02-25　22:16:25

　　伍秋月篇：心较比干多一窍，病若西子胜三分
　　关于伍秋月，最初叫人浮想联翩的便是她的名字吧。未知是取自白居易的“唯见江心秋月白”，暗含其明月般的纯洁；还是摘自梁肩吾的“月皎疑非夜，林疏更似秋”；又或是那首“凉风有幸，秋月无边”？
　　由名推测，应是一位佳人亭亭玉立于江畔，冰肌玉骨，花容玉貌，烟视媚行。
　　故事中说王生刚闭了眼，便见佳人姗姗而来，未知是否是衣衫单薄，步子轻盈，连裙边都成了飘逸的舞动，“姿态婉转娇柔，对着他盈盈似笑”，让王生恍惚间误入梦中。
　　见到王生突然醒来，秋月立刻又是羞愧，又是胆怯。有人说，如果换些轻倩的笔墨来写，秋月此刻的神情只怕是：“急扯了近前一件衣物覆于身上，不敢轻动，脸红低首不敢与王生相视，王生见怀里的女子此时颜如丹霞更是艳丽异常，女子双眸偶相交睫，似静待王生相诘问。”将秋月私自前来看望未来丈夫的羞态描绘得淋漓尽致。

　　然而“秋月”一词，总是有着一种孤寒悲苦的意味，也正如伍秋月，仿佛一生的命运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父亲因为精于《易》术，因而肯定女儿不能长命，便不把她许配给任何人；好不容易等到了王生，却因为意外而被官差虐待受尽侮辱。
　　如果她是连城，那么她会不会因为那春日里无尽的寂寞而郁郁寡欢？如果她是商三官，那么她会不会以自己一己之力求个善终？
　　可惜，她谁也不是，她只是伍秋月——一个从来是自婚姻到生命都由他人决定的小女子。
　　可是，还是不那么甘心吧，总还是希望可以做一些努力，去争取一下。于是，还不到相见的时间，便忍不住前来看望王生了。
　　在江边漂泊，在野外伶仃，凄凄然已经有三十个年头了。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那个所谓的夙世姻缘的人，正巧他来了，可是又怕他有什么顾虑，而自己也抛不下小女儿的羞怯，于是托梦与他相会。
　　还以为就这样夜里漫步院内，赏月谈心，可以欢欢喜喜地等来自己重生的时刻，只可惜王生杀了公差，差点毁了自己对未来的希望。
　　面对着如此慌乱的情景，秋月先是大吃一惊，倒不是被血淋淋的场面给吓傻了，吃惊之下却是在急速思考着对策。
　　于是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镇定地分析了利害，并告诉王生脱险的方法。
　　秋月叮嘱王生这些的时候肯定也预料到了自己会受到牵连，不过王生如果脱险，那么凭着他慷慨好义的性子和勇力，一定会回来救自己的；而如果王生也自己也一起被捕，那么自己还生的机会就完全给耽误了；再者，如果让王生带着自己一起逃跑，那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自己的尸骨还在此处，就算是跑到海角天涯也没有任何办法。

　　于是秋月在这样的情形下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而回到家王鼐复活却七日不得撤幡，用以迷惑鬼差的追捕，不可不说秋月的胆大与聪慧。
　　知道王生回来救自己，无处可去，肯定只能先去曾经住过的那个客店，于是便偷偷托人带话给王生。否则就算是王生本领再怎么高强，找不到自己，那更是救不了自己。
　　而秋月在狱中自然是受尽凌辱。在古代社会，女子如若沦为女囚，轻则在堂上被裸体笞杖，即“杖臀”，或叫打屁股；重则被脱掉裤子游街示众，名曰“卖肉”。而在大牢里被牢头玩弄则更是家常便饭。
　　等到王生前来营救，此时秋月便顾不上什么复活的时辰不时辰了，便让王生挖掉自己的尸骨，带回家准备复活，并想起父亲教的符，画来夫妇佩戴。
　　有人或许会好奇，既然有符，也可以复活，那当初何必受这般侮辱，为何不让王生带着哥哥逃跑的时候就带着自己的尸骨离开呢？

　　而从这里秋月说腿骨软弱来推测，只怕是那时候腿骨还没有长好。后文说秋月复活后十步之外，便要人搀扶，也许先前秋月如果复活，连十步都不能走动了，那才真是个悲剧。
　　终于还是顺利复活，并且还因祸得福，具有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盈盈之态，好似弱柳扶风，令人心动。
　　终于，还是自己做主了一回，争取了一次。因此，最后秋月常常劝告王生，因为罪过太多，需要广积阴德，多诵佛经，以示悔过。
　　也许，这个夫婿是父亲帮自己选的。可是，后来的路全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经历了种种磨难，想来，两人会更加珍惜彼此吧。
　　就这样，静静安好，以待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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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秋月》系列结束，下个系列《绿衣女》^_^

日期：2010-03-05　09:01:59

　　《绿衣女》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黄侃曾做《采桑子》一首：
　　“今生未必重相见，遥寄他生，谁信他生？飘渺缠绵一种情。
　　当时留恋成何济？知有飘零，毕竟飘零，便是飘零叶感卿。”
　　立即感动得黄菊英毅然离家出走，与其结为夫妇。

　　想那《绿衣女》该是个怎样讲述的故事，先徒徒然生出这些感慨。
　　也许对于绿衣女，正如牛希济的《生查子》所说：春山已暮，残月映脸，别泪晶莹，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反复叮咛。不忍别离：
　　“春山烟欲收，天淡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