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邹大会在二分厂食堂举行。下午一上班，大家就拿着椅子（批吴之后，工人的方凳也都换成椅子了），来到食堂坐好了。
　　虽然邹并不是218第一个挨斗的人，但她是四个科研大组的组长之一，又是女工程师，平时人缘又好，所以，当专政组的两个人（专政组由6个工人组成，隶属革命领导小组，任务是看管专政对象），把邹从大门外面押进来的时候，大家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全场鸦雀无声。
　　“加强无产阶级专政！”
　　“邹必须老实交代反革命罪行！”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一个姓穆的转业军工带领大家喊口号。他是最近涌现出来的积极分子，尤其擅长喊口号。但今天的情况有点反常，他嗓门大，音调高，大家嗓门小，音调低，听起来有点像他的回声。
　　安排好的五个群众代表（每组分配一个）依次发言。批判要点是我从《材料之三》中选出来的，一是资产阶级大小姐作风，有一次，别人扫地，扬起点灰尘，她掩着鼻子，很厌恶的样子；二是对九院的政审不满，她说：“又不是我要来，是你们硬逼着我来的，来了又不让进厂，还讲不讲理了？”三是对政治学习不满，开会很少发言。
　　说实话，这点材料太可怜了，充其量是个“虾米”，于主任指示，历史家庭问题和老厂事故问题是她的要害，是重点，她很可能是个“大鱼”，但批判会上不要涉及，以免打草惊蛇。就是说，批判会就是随便找点什么理由，走个形式而已。
日期：2009-12-01　20:08:43

　　所有的发言都是八股式，老一套：先是念一些语录，马恩列斯毛，以毛为主，然后开始批判，从刘少奇批到吴际林，再到韩书记，再到邹，上挂下联，然后讲解形势，从国际、到国内、再到草原、再到218，由大到小，形势一概大好，最后，警告“一小撮”，立即投降，否则，下场只能是，带着花岗岩脑袋见上帝，变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邹组长站在大家面前，规规矩矩，低着头。
　　就在大家发言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四组的周组长突然站起来，悻悻然，满脸怒气，拿着椅子离开了会场。因为他的行为太突然，李指导员和专政组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走远了。
　　会后，大家分组揭发，马师傅等人与邹谈话，“政策攻心”，我则与李指导员协商，如何解决邹子女的生活照顾问题。
　　办公室只有我和李指导员，我发现，李对批邹也是很不情愿的。
　　李的家属住在西宁杨家庄，九院的一处家属基地，李每周五下午乘火车去西宁，与家属团聚，下周一上午返回，因为李的家属无工作，孩子又多，经济上、口粮上都有点紧张。邹曾经给他很多帮助，包括钱和粮票。我和邹出过几次差，每次返回青海，邹都要在西宁逗留几天，一是适应一下高原环境，二是到杨家庄看望同事家属，包括李指导员的，也包括马师傅的。
　　“真没有想到啊！她的问题这么多。”李说。

　　“其实，没有新东西。”我说：“最大的就是老厂事故了，她从来没有隐瞒过，组织上也调查过。”
　　“也是，这我知道，进厂时调查过。”
　　李说：“既然上面要批要审，我们也没办法，不过，大人是大人，孩子是孩子，你去安排一下，找个年纪大一点的，有爱心的，把她的孩子照顾好。”
　　这个任务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很难。如果是平时，谁都愿意，现在你是反革命分子了，谁愿意沾边？谁敢沾边？我从三楼找到一楼，问了几个人，都不干，或是干脆拒绝，或是找个理由宛然谢绝。
　　忽然想起，小楼后面还有个加工岗位，那里不是还有个小牛吗？
日期：2009-12-01　20:10:50

　　我犹豫了一下，小牛的名声不好，让她带孩子，能带的好吗？
　　我转到楼后的加工岗位，傅已经隔离审查了，只有牛坐在那里发呆。
　　我对她说明来意，没想到，她很痛快地答应了。
　　“行啊，我愿意。”牛又说：“邹组长那人挺好的，你们干嘛跟她过不去？”
　　我看看她，没有回答。

　　“下班后，我们一起走，我带你去她家。”我说。
　　“好吧。”她说。
　　我们到了邹家，两个孩子已经在家里等着了（他们的脖子上都挂着钥匙）。
　　“叔叔，我妈还没有下班？我们肚子饿了。”
　　“军军、芳芳，告诉你们一件事，你妈，有紧急任务，出差了，以后，小牛阿姨每天来照顾你们，好不好？”
　　孩子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开始抽泣起来。
　　军军毕竟大一岁，先停止了抽泣。

　　“妹妹，别哭了，叔叔，我妈说过了，她如果不在，让我们听你的话。”
　　“那就对了。”看着孩子惶恐的目光，我的心中很不是滋味。
　　小牛从口袋里掏出一些小食品。
　　“来，孩子们，看，这是什么？”
　　“芝麻片。”
　　“来，先吃点芝麻片。”
　　“不，妈妈不让我们吃别人的东西。”
　　小牛听了，也有点难过，摸摸孩子们的头。
　　“记住了，妈妈不在，我就是你们的妈妈。”
　　这一天夜里，我久久不能安睡。林的话在耳边响起来：“无意之中，充当了帮凶的角色，也未可知。”她说得太对了，我就是帮凶。
　　听着张、徐有节奏的鼾声，我很羡慕他们目前的处境，张继续钻研《原子核物理》，继续背诵英语词典，已经可以读英文的原著了，徐，又回到了他的《量子化学》了，他又为我们三人的 “科学讲座”， 准备了一篇精彩的演讲稿。
　　他们已经迷途知返了，而我，正向迷茫中走去。
　　前面还有什么？还有更凶险更可怕的吗？
　　我觉得身上发冷，于是，钻进被子，把全身紧紧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