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学所的调试在“小胡子”谈的积极努力下，取得了进展，热导仪的PID温度控制系统，已经敲定了最佳参数，下面就可以进行模拟测试了。比热仪的样品室进行了改进，因为丨炸丨药的导热性太差，原来的样品室不能满足需要，谈在陶先生的指导下，搞了个非常巧妙的设计，把样品室设计成了“蜂窝煤”状，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我以甲方代表的身份，对化学所表示了祝贺和感谢，并建议那位女室主任，对突出贡献者予以奖励，但她拒绝了，一是陶和谈都是被批判的人，二是现在的政治环境，绝对不可搞物质刺激。
　　有一天，我刚回招待所，发现一个小伙子很面熟，背着一个吉他，在老鲁的办公桌前登记。这不是江的那位“闯将”徒弟俞吗？
　　“小俞！”我叫了一声。
　　小俞回过头，显然也认出了我。
　　“魏师傅！”
　　晚上，俞来到我的宿舍，和我聊了半天。

　　“这几年，都跑哪儿去了，现在，全国山河一片红了，你也该回到师傅身边了吧？”我说。
　　“是啊，这几年感慨良多啊，我也许该回去了。”他的神情有些沮丧，但也显得比较稳重了。
　　“怎么，看你的情绪，不太高啊？当年你可不是这样。什么事情，让你发生了这么大的改变？”
　　“一言难尽。我给你讲个事吧。红卫兵刚刚兴起的时候，我特别激动，特别自豪。看到那些平常耀武扬威的大官，省委书记、市委书记，被我们打翻在地，狼狈不堪的样子，我很有成就感。一张《红卫兵通令》，叫他们9点到，就得9点到，差一分钟就得挨一顿打。我原以为，这是我的本事大，我的觉悟高，我的能力强，现在才明白，错了。我们不过是别人拨弄的一个小小棋子而已。”
日期：2009-11-28　20:55:59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听了，不觉惊讶地看着他：这就是那个在枪林弹雨中，冲到最前面的那个闯将吗？这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简直让我不可思议。
　　他没有看我的表情，只管说下去：

　　“今年我回家一趟，和爷爷上山干了一天活，下山的时候，爷爷突然被一块石头绊倒了，摔掉了一颗门牙，爷爷的嘴巴全是血，我赶快扶着他下山，又送他上了医院，心焦火燎的。
　　“晚上，我躺在床上，突然想起，那一年批斗技校老师，有一个老师，走路慢了一点，我上去就是一脚，把他踢得翻了个跟斗，脸碰倒地上，磕掉了两个门牙，他的嘴巴也全是血。可我呢，哈哈大笑。
　　“那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为什么对不同人，我的态度会截然相反？我对老师的仇恨，究竟来自何处？是我自己的体会，还是别人的教唆？”
　　我没有对他的话予以置评。说实话，我也没有资格评论他。
　　他在招待所住了些日子，白天出去串联，到各校去联络，参加会议，发表言论，晚上则回来休息，他还搞到了很多书，有的是公开出版的，有的是内部资料，外面买不到。每天晚上看到深夜。
　　有一天，我都睡了，听到大院内传出了吉他声。
　　我穿上衣服，走出了宿舍。
　　那天是阴历的十五，月光是特别的明亮。
　　吉他声时缓时急，俞坐在一条石凳上，边弹边低声吟唱，声音在大院的树丛花间回荡。
　　你看这匹可怜的老马，
　　它跟我走遍天涯，
　　可恨那财主要把它买了去，
　　今后苦难在等着它。
　　…………
　　听得出，俞的心情很沉重。看来，他不再是稚气未脱的毛孩子了，经过几年的风风雨雨，他的确已经长大了。
　　又过了几天，我突然接到了218室李指导员的电话。
　　他说，鉴于九院目前的无政府状态和分裂状态，中央决定对九院实行军事管制，221厂的军管会已经进厂了。
　　他还说：“在军管会的领导下，总厂和各分厂都已经实现了两派的大联合，并成立了革命委员会，218室成立了革命领导小组，由5人组成，除了我之外，两派各有2人，你是其中之一，你赶快回来吧。”
　　我一听立刻宣布：“我辞职，我干不了。”

　　这话是我的心里话，我对政治，历来不感兴趣。
　　“那不行，军管会定的，不能改变。”
　　“我在北京有任务，不能回去。”
　　“邹组长已经安排人接替了，你立刻回来！”

　　指导员的话很硬，完全是命令的语气。看来，军管会一来，他的腰杆也硬起来了。
　　“那好，我安排一下，尽快回去。”我说。
日期：2009-11-29　19:27:32

　　七十五 临别夜访
　　我到化学所，与那位女室主任和“小胡子谈”告别。
　　室主任表示理解，谈却大为不满：“项目还没完，回去干什么？换个人，情况不熟，又得从头来，有什么好处？”

　　为了表达对谈的敬意，我特地请他到全聚德吃了一次烤鸭。
　　“你别说，我来北京八年了，从来没有进来过。”他有些感慨。
　　这一次，他对我讲了不少“私房话”，他出生在陕西偏远地区的一个农民家庭，家境贫困，父母亲省吃俭用，坚持让他读完了大学，如果没有陶先生的鼎力相助，他不可能读研，也不可能进入中科院。毕业后由于父母常年生病，弟妹还小，他的工资除了生活费，全部寄回了老家，可能就是这个原因，谈了几次对象都没有成功。
　　“我已经死心了，或者换句话，我已经有爱人了，那就是——科学。”
　　谈提出的的命题，让我耳目一新。为了说明这个命题的正确，他引用了两个佐证：“牛顿、爱因斯坦不也终身未婚吗？我觉得，他们能取得那么大的成就，与不结婚很有关系。”
　　我不能同意他的观点，因为我有心爱的林，我宁可不要科学，也不愿意和林分开。但我不愿反驳他，只能沉默。
　　告别时，他送给我一个国外的银币，银币很精致，刻有一个人头，估计是他们国家的总统之类人物。
　　“陶先生从国外带回来的，留做纪念吧。”
　　我拿出一百块钱，递给他。
　　“这是什么意思？”他没有接。
　　“我没有纪念品给你，这点钱替我寄给你的父母。如果你不收，就是瞧不起我了。”
　　谈接过去，嘴唇动了一下，可能想说什么，但没有说。
日期：2009-11-29　19:34:18

　　回到招待所，遇到了实验部的苏，让我很是惊喜。他们几个人这次来京，主要是与理论部座谈，协商一个型号任务的试验方案。
　　“听说你当官了，什么时候走马上任？”苏说。
　　“别取笑了。你看我像当官的材料吗？”
　　“是啊！”苏很同情我，“你太温和了，不是那块料。不过，正因为这一点，大家才信任你，才能得到两派的拥护。试试看吧，也许能行。”
　　“苏，你不是住在将军大院吗？能不能带我去你家参观参观？”
　　我说这句话，完全是随口一说，可苏的脸突然红起来，有些尴尬，有些猝不及防的样子。
　　“可以，不过，不过——”

　　我笑起来：“看你紧张的，是不是有了相好的了，金屋藏娇，怕我看见？”
　　苏的脸更红了，他竭力掩饰。
　　“看你说的，哪有的事？过几天吧，我一定带你去。”
　　苏赶快转变话题，说：“魏，今天晚上，我带你看一个朋友，好不好？理论部的，你不是对理论预估有兴趣吗？”

　　“行啊，明天就要走了，临别拜访，挺好。”
　　我对九院的理论部一直是很敬仰的，不仅是因为那里有邓稼先、于敏、周光召、周毓麟、秦元勋等著名科学家，还因为理论部是九院的“龙头”，221的四大部，也就是“龙身”或“龙尾”而已。不管什么型号的“弹”，理论部拿不出方案来，其他部再着急也没有用。
　　苏带着我走进一座楼房，我发现楼房的结构和我在221的39号楼很相似，是单身宿舍的结构，内廊式，两边是并列的单间宿舍，厕所洗漱间共用，但现在住的却是双职工，每家一间，走廊堆满了蔬菜、炉灶、蜂窝煤等杂物，中间只留下狭窄的人行通道。
　　苏敲敲门，门开了，一个中等身材者出现在我们面前，戴着近视眼镜，看来度数不小，镜片像酒瓶底。
　　“苏，来，快进来。”
　　房间大约十几平米，满满当当：杂物、书、床，桌、凳。
　　“这是我的朋友，魏，二生部的。”（即第二生产部）
　　“啊，二生部，学丨炸丨药的？”

　　我们坐在他的床上。
　　“不，我学的是理论物理。”我解释说。
日期：2009-11-29　19:40:06

　　“那你不到理论部来，到那儿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