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做了一个梦，我死了，尸体也被人架着批判，脖子上还挂着个大牌子。”
　　“你怎么老做梦？是不是看红楼梦看多了？”江说。
　　他们说话的时候，我一声不吭。我几次找借口想离开，但林妹妹总是不准我走。
　　“小魏，你做不做梦？”林妹妹对我说。
　　“我做梦，就老是在写文章，一句话翻来覆去的，总是不满意。”

　　“你还在做作家梦啊，算了，这辈子就别想了。”
　　昆明湖绿波荡漾，偶尔有野鸟扑愣着翅膀飞起，在我们面前真切的呈现一幅“落雁与孤鹜齐飞 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丽景致。小船划破了湖面，向十六孔桥的方向驶去。
　　那天，江最兴奋最卖力，他脱下外衣，露出有力的臂膀，躬着身，以双手划桨，小船飞速前进。
　　我和江坐在林妹妹的对面。林眺望着烟波茫茫的远方，似乎突然伤感，她拿出手帕掩着嘴，哭起来了。这让我们深感惊愕，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日期：2009-11-05　20:26:52

　　三十 文丨革丨之波
　　林的父母都是复旦大学的教授，父亲是研究数学的，在特殊函数方面有很高的造诣，国内堪称权威了，母亲则是中文系的，擅长古诗词。
　　文丨革丨开始后不久，母亲就揪了出来，被批判了，理由是厚古薄今，她对中国古代文化极为推崇，而对近代文学，特别是诗歌评价不高。据说，她有一次说过，有些所谓近代诗人写的诗，简直就是喊口号，没有多少艺术内涵。
　　这一条还不要紧，厚古薄今，无非是认识问题，看法问题，但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诗也“胡乱“评价，那问题就严重了，就是立场问题了。据说她说过：诗词嘛，首要的因素就是要有美感，有审美情趣，主席的诗词，总的看，水平很高，气势磅礴，但美中不足，有的诗缺乏美感，例如“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之类。

　　这话她是否真的说过，当时的谈话背景是什么，没有人调查，反正有人揭发了，你就是说过了，就是罪证，于是，三反（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分子的帽子，就给她扣上了，从此，她上班就扫厕所，到食堂去打饭，只能站在“黑帮窗口”排队，吃最差的饭菜了。
　　我们在颐和园划船的时候，林的母亲已被“专政”一年有余了，按说已经习惯了。林那天突然哭起来，我想可能是因为江对她太体贴太关心了，使她想起了受难的母亲，加上秋意阑珊，茫茫烟波，不禁触景生情，黯然下泪。可我们哪里知道？
　　“文丨革丨“发生后，九院因为是绝密单位，相对封闭，一开始并没有受到很大的冲击。第一颗原子丨弹丨爆炸成功后，接着要研制氢弹，又要和五院搞两弹结合，还要产品定型，忙的不亦乐乎，那里顾得上批判这个，批判那个？

日期：2009-11-05　20:28:12

　　鉴于科研生产任务繁重，院丨党丨委明文规定，每周至少要保证五天的时间搞科研，就是说，学习报纸文件的开会时间只能用一天，一般放在星期六。当时的流行口号是：政治挂帅，政治是第一位的，政治可以冲击其他，其他不能冲击政治。于是，有人对丨党丨委的决定不满，认为“政治”只有一天，怎么体现“挂帅”的含义？似乎和中央的调子不大合拍。

　　221厂长兼丨党丨委副书记吴际林有一次在大会上说：“什么是政治？（原子丨弹丨）响了就是政治。九院有自己的特殊性，你们都是经过挑选的，像水晶一样透明，九院就是一个红色的保险箱。我们不能和外面比啊。”这一席话当时使反对派哑口无言，但后来却成了让吴际林“覆没”的“炮弹”。
　　有一天，我在食堂吃饭，理论部几个同事在悄悄议论，表情很压抑，很忧虑。
　　“知道吗？老邓（人们对邓稼先的一贯称呼）家里出事了。”
　　“怎么了？”
　　“许老师（邓的夫人叫许鹿希）被点名批判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到三院看病，看见楼道里贴着很多大字报，都是批判许老师的。据说有人要到3号来贴，被门口的警卫拦住了。”
　　“老邓知道吗？”
　　“老邓在马兰准备试验，哪能知道？最好别知道，这次试验是关键，可不能让他分心啊。
　　同组的小徐（就是因泄密被处分的那位），回南京探亲，发现家里锁着门，他的父亲是一所中学的校长，他就到学校去找，老远就看到一群学生喊着口号，押着几个人，边喊口号，边游行过来。被押的人头上有一半头发被剃掉了，留下一半（这种发型叫阴阳头，半阴半阳，是所谓“牛鬼蛇神”的专用发型）。小徐定睛看时，头一个竟然是他父亲。

　　在徐的心目中，父亲是特别伟大的人，他在旧社会含辛茹苦，自办学校，在江浙一带颇负盛名。他不禁学识渊博，人品尤为高尚，很多贫苦的学生得到他的资助，培养的人才可谓桃李满天下，沦陷期间，他宁肯身陷囹圄，也不让自己的学校教日语，事迹广为流传。
　　在家中，他对子女要求甚严。徐从小以父亲为榜样，一直品学兼优。高中毕业后他报考师范院校，一心要继承父业，但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竟被二机部九院选中，从此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
　　看到父亲痛苦的样子，徐怒火填膺，不顾一切地冲进了学生的游行队伍中。后果不难设想：他被学生们一顿痛打，鼻青脸肿地倒在了地上。
　　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门口，一位邻居把门鈅匙交给他，说他母亲带着孩子回乡下老家了，知道他要回来，除了钥匙，还有一封信，让邻居转交。
　　徐打开门，家里一片狼藉，显然，母亲是被赶走的。

　　母亲在信里说了好多宽慰的话，包括父亲多次说过的“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筋骨——”之类的话，但小徐却看不下去，只有热泪横流。

日期：2009-11-06　19:32:50

　　三十一 “黑帮专家”
　　江完成了数控培训任务，回到221去了。临走时特地嘱咐我，林如果有困难，一定要全力帮她。我说你不怕我挖你的墙角？他捶了我一拳：“我已经明白了，你不是那种人。再说了，林和我也没有确定什么关系，你愿意挖就挖好了。”
　　不久，发生了一件事，不是我帮林妹妹，倒是林妹妹帮我了。
　　有一天，林到我的房间来玩，我不在，她竟然在我的抽屉里乱翻起来，发现了两本东西，一本是“我的设想”草稿，还有一本是手抄本的《科学散文集》，后者的作者是——魏世杰。
　　难道我已经有著作出版了吗？非也。只因创作的欲望被保密制度禁锢，我就把无法发表的文章精心抄录下来，用普通订书机订了一下，又在空闲部位贴上了从报章杂志剪下来的题花之类，成了一本书。

　　“这破玩意就是你的著作？”林一见我进来，就挥舞着取笑我。
　　我有些恼，责问道：“你乱翻什么，经过我允许了吗？”
　　林盯着我看：“怎么，有什么秘密？我想看看小谭写给你的情书，可没有找到，保密做的不错嘛！”
　　“别胡闹了。你到底来干什么？”
　　林坐在我的床上，靠我很近，我都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我赶紧起来，坐到对面床上去了。

　　“你啊，怕什么？忘了，那一天，我们三个，盖一条被子——”林神秘地对我悄声说，吓了我一跳。

日期：2009-11-06　19:36:15

　　老头对我特别恭敬，仔细看了“我的设想”，开始逐条地分析起来，我一听，果然是内行离手，我感到棘手的难题，在他那里已是胸有成竹了，对的地方，他说明理由，让你明白；错的地方，一针见血，让你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