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夫妇成亲几十年，可谓相敬如宾，这一句妇人之见，放在年过花甲的钱孙氏身，已经算得是极重的责怪了，她年龄大了，越发见不得伤心事，更听不得重话，此刻心难受，却还是只能哑着嗓子道：“你们男人家，只晓得在外头要功要爵，哪里知道我们在屋里守着的女人的苦。当年你跟着周枢密去南边打蛮子，我是成年累月地睡不着觉，那样的日子，我不愿我女儿再过！”
　　“没有当日我去南边征战，有你今日的好日子过吗？！”
　　“我过的是好日子，我亲生的两个闺女，一个镇日在乡间侍奉公婆，一个跟着女婿四处外放，孩子一连掉了三个，好容易养活一个，还不知为着什么原因没了，我看着长大的两个女儿，一个跟个穷京官过的什么苦日子，嫁妆还要拿出来填补那一家穷亲戚！另一个……不说也罢……”钱孙氏说着家几个女儿，忍不住情绪激动，好容易才将心绪压了下去。
　　一提起到自己外嫁的几个女儿，钱迈也跟着自觉有理起来，道：“大姐儿跟三姐儿怎的又嫁得不好了？她们一个得丈夫敬重、家和睦，年纪轻轻有了诰命在身；一个虽然奔波了些，可跟着正海，如今也快要得出了头，等明年岁考，十有八九能得官回京——多少人外放了几十年，还只能在偏远州县熬着，她有这样一个好相公，一直安安顺顺的，只等着拿诰命，又有什么不好了？”

　　说完自己与妻子的亲生女儿，钱迈又理直气壮点评起与妾室所出的女儿来：“泽夫家是贫寒了些，可他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京官虽苦，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等过了这几年，谋个外放，二姐儿的日子自然好过了。至于四姐儿，当日她嫁的那一户，你也是点了头的！”
　　钱孙氏听着丈夫这自以为是的一番话，气得一口气都差点喘不过来，她已经这个岁数，孙辈都有了，腰板早直了，登时爆发道：“是，大姐儿嫁得好！成亲十几年，两夫妻通共见面的时间都不到半个月，天天在老家里头给公婆端屎倒尿的，这是媳妇的本分，我也不多说了，只她如今年岁大了，丈夫在外头外任，给她添了五六个庶子庶女，只她膝下一个也无！”
　　钱孙氏脸色一沉，只差一巴掌拍到眼前的桌子：“钱老三，你好歹也为你家女儿将来考虑考虑！不是你生的，合该你不心疼？！”
　　这两年来，因为儿女的娶嫁问题，夫妻两已经不止一次有过矛盾了，知道谁也说服不了谁，对着这陪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妻突如其来的火气，钱迈除了摸了摸鼻子，把嘴巴闭，也没其他办法。
　　钱孙氏见了自家丈夫这个样子，叹了口气，道：“我也晓得那顾延章好，只是好也无用，横竖与咱们女儿不搭，将来嫁过去，不过又是表面光鲜，心苦的日子……”
　　钱迈夫妇这边在议论着女儿的亲事，他们的女儿也一样揪着手帕，坐在桌旁，垂着首，不知在想什么。

　　钱家的四郎向来与这小妹感情好，此刻也陪坐在桌边，见她半日不说话，便有些着急起来，道：“你看哪一个，好歹也给个准话啊！”
　　钱芷咬着嘴唇，想了又想，脸泛着红，慢慢地摇了摇头。
　　钱四郎愣了愣，问道：“一个也没瞧？”
　　钱芷红着脸道：“四哥，别在这里给我添乱了，还嫌我不够烦心吗？”
　　钱四郎不过十多岁，性格大大咧咧，哪里看得出妹妹这等小女儿心思，只一味拍胸脯道：“你看哪一个，赶紧同我说了，我在书院里好歹也能帮你打听打听，省得盲婚哑嫁的！”
　　钱芷便道：“自有爹娘他们做主，不消你一个小孩儿在这里着急。”
　　钱四郎赌气道：“你这可真是不识好人心了，寻常的学子在爹娘面前，哪一个不是人模人样的，只有我们这些他们不晓得防备的才打听得到真性情，你莫要不当回事，如今不认真对待，将来有你的苦头吃！”
　　说了一阵，又道：“三个人里头，杨义府同郑时修是咱们清鸣书院的，要打听起来都容易，只顾延章是良山书院人，还要费一点力气。郑时修跟杨义府都是父母俱在，兄弟甚多的家世，尤其义府兄，出身临县杨家，你应当也是听过的……”

　　“凭你什么家世，一样是要靠个人打拼……”钱芷低低地说了一句，耳朵还在听着哥哥说话，心却想到了白日间临桌的那一个人。
　　果然，那样一篇策问，只有这样的人能写得出来。
　　原来他是顾延章……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生于富裕之家，顺顺利利的，自然也瞧不见许多其他的东西。对于她来说，章好，人品好，长相好，便是顶好的了。至于家世……虽也重要，却未必是是最重要的。
　　钱芷生在钱家，自然也颇通墨，顾延章当日院考之时做的那两篇章，她仗着地利之便，第一时间便拿到手看了，当真是边读边拜服，觉得天下间少年当如是。
　　这几年间，也常听父兄口说起此人，都言他武双全，将来必成大器。
　　这个有情饮水饱年龄，树下捡到一片叶子，都能从里头看出春夏秋冬来，小姑娘常常听着，本不心，少不得也对这一个所谓的顾延章生出几分好感，更何况常得了他的章看，更是喜欢。如今有机会见了本人，当真是没有一丝一毫让她失望，甚至她想得还要好。
　　钱芷细细回忆起方才见到的顾延章的相貌，脸更红了，她对着钱四郎道：“四哥，你莫要催我，我有了想法，定然会同你说的！”一面把他推了出门。
　　“喂喂！你这是撵我走吗？！”钱四郎拍着门小声喊道，“开门啊！要是让丫头们看到了，岂不是要笑死我！”
　　钱芷反身靠在门背，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发了一阵呆。
　　把钱家好几个人都闹得不得安生，顾延章却是全然不知，他与杨义府等了一会，却见松香孤身一人回来，禀道：“郑公子家有急事，已经先行回去了。”

　　杨义府松了一口大气，不待顾延章说话，便连忙拱一拱手，道：“延章，待收了假，我一定亲去与时修说清楚，此时暂且先放过，待我好生过一回秋罢。”
　　顾延章本也无心为难他，既有了解决方案，便也不追着了。两人道过别，此散去。
　　按原本的安排，之前还要两日功夫方才休沐，此时钱迈大手一挥，凭白多得了两天假，顾延章便想回家给季清菱一个惊喜。
　　他明知道家定然是是样样都备了，怀里也揣着自己费了许久功夫才做出来的一样礼物，可还是觉得不够，路犹豫了三条大街，等听到小贩在叫卖，想起往常回回出门，季清菱都喜欢吃那各色小食，索性不管三七二十一，捡那路看起来稍微干净些的饮食果子一样买了一点，好容易凑了是十几样，便催魂似的打马往家赶。
　　后头松香心一阵叫苦，暗想：一样是租来的马，怎的少爷那一匹看起来那样快又那样稳。他腰都震麻了，虽垫了马鞍，跑得太快，屁股也被颠得一阵一阵疼，只得叫唤道：“少爷，慢一些！”
　　顾延章火急火燎地回了家，却不想一进右厢的院门，季清菱屋的小丫头见到是他，吓得脸都白了，第一反应不是行礼，竟是掉头跑。
　　如果还不知道后头绝对是有什么猫腻，那顾延章这十多年算是白活了。
　　他对把那小丫头喝住，声音不由自主低了几分，问道：“跑什么跑，见了主家也不行礼，这是你们平日里学的规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