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波总是那么乐观，很少见到她的忧伤，但她也有不好过的日子，她最难过的日子，是烈日炎炎的夏天和寒风酷冷的冬天。每年到了最冷和最热的时候，她会静静地坐在家里，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粗气，勃颈整日挂着点滴管，困顿在炕头，一动不动，像一个垂危的病人，看得人一心的凄凉。
　　已经不记得是哪年了，孙晓红只记得小波死的时候，是个深秋的夜晚，当时她只有十三岁，刚刚和童年挥手告别。她是半夜死的，而且还睁着眼睛，带着不舍和期待。她走得那么匆忙，甚至没有见到早晨那片温暖的阳光，除了她的爸爸，没有人为她送别。
　　可能因为她活着的时候怕冷，她的爸爸把她的尸体裹在一条厚厚的棉被里，把她背到了离村子不远的西山坡，挖了一个深深的土坑，把她埋了进去。第二天早晨，当村里的人们经过这里时，都默默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山坡新隆起的孤坟时，都为她的遭遇痛心疾首，感到惋惜和遗憾。
　　对于生命来说，人才是最脆弱的动物。没了健康，没了生命，再好的生存方式也是一场空幻。回到现实来，孙晓红默默地发出一声感慨。
　　马车飞快地走着，孙晓红收回了那些信马游缰的回忆，她看着眼前的这片茫茫的稻田，心里又是一阵怅惘。这世界已经变得太快了，今非昔，人总要想方设法去适应，才能成长起来。
　　像现在的这片草塘，已经被目光长远的人一点儿一点儿地开垦出来，变成了无边无际的稻田。这里马莲花没有了，芦苇荡没有了，太阳底下那一张张黝黑的笑脸也没有了，甚至连童年的一点儿记忆都不存在了。
　　生活本身没有什么一成不变，时间在变，人在变，连身边的生存环境也在变，它可以变得熟稔，也可以变得陌生，像生命，那么短短的几十年，即使不向命运妥协，也都无一例外的生老病死。

　　孙晓红面无表情坐在车厢里，静静地看着那些飞速倒退的树林和田野，她的心不免又想起自己的处境来。她把头低下来，想想从前，又想想现在，心尽是无尽的惆怅。
　　“小红啊，你也别太灰心，别人爱说啥说啥，自己的事情还是要慎重考虑一下。我和你妈这辈子也没啥本事，除了能干活，也没啥靠山。我和你妈都商量好了，再让你这么耗下去的话，那不是太没正事儿了吗？要不再托托人，找找门路，你呢，该去城里复习也去城里复习吧？这年头，种地都得需要化，年轻轻不去念书，怎么能行得通呢？”
　　孙国栋坐在车辕，没有回头，他只是扬了扬手里的鞭子，心平气和地说了一句。他的这句话，很快将孙晓红的思路从那些不着边际的幻想拉回了现实。
　　“爸，你不用担心我，我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你和妈妈天天都那么忙，爷爷奶奶又那么大岁数，弟弟妹妹门又小，家里不搁个人照顾，怎么能行？爸，我不去城里复习，也不后悔。可能我天生不是读书的料，算是浪费再多的时间，不成材，也是白费功夫，你和妈不要整天为我担忧。既然我都决定不去学校复读了，你们也不要想得太多。”孙晓红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她的眼神慢慢暗了下去。

　　“小红啊，你也别想得太多。别看你三姨和大岩他妈说三道四的，那都不管用。这书，咱还得去念；路，还得自己去走，谁也替代不了。这学，咱还得去，书，还得去念；我和你妈再苦再累也不差你这一年。听爸爸的话，你还是去吧！家里的事儿，有我和你妈在，你不用惦记了。咱家从祖起没几个念书的，你要是把书念好了，我和你妈别看没有钱，算是砸锅卖铁，也供得起你。咱不求别的，不蒸馒头还争口气呢！”爸爸的语调很坚定，像一颗定心丸，给孙晓红很大的鼓舞。一股暖流涌心头，孙晓红的眼睛湿润了。

　　“爸，你说啥呢？这跟本不是跟谁置气的事情。我都想好了，我暂时先在家里待一段时间，现在政策这么好，说不定什么时候碰到机会了！书本的知识，我是不会扔的，我在家里，一边干活，一边看书，一举两得，一旦遇到机会，还能派用场。”孙晓红胸有成竹地说。
　　“干活是干活，学习是学习，这一心不可二用。你这样脚踏两只船，一会儿去江北，一会儿去江南，做能行吗？那不是胡扯吗？”孙国栋说着回过投来，他用怀疑的目光看了孙晓红一眼，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回过头去，使劲扬起手里的长鞭，在空甩出一个响亮的声音，像是发泄心的郁闷。
　　小红见他这样，没有说话，她慢慢抬着头，望着天的白云，黯然失神。一只鹰，威严地从远处飞来，低低地盘旋着，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这苍凉的声音，怆然响起，在空清晰地回荡着，仿佛一声沉闷的回响，将孙晓红心的一处堵塞，瞬间通畅，她垂下双手，泪水落在清明的晨雾里，俶尔不见。

　　她知道，一个跌倒了又摔得支离破碎的人，要想还原到从前的样子，谈何容易。
　　太阳慢慢地升高，野地里的空气也渐渐燥热起来.大白马一口气跑了一大段路，它跑得有点儿累了，把脚步放慢下来。它不时晃着脑袋，低头使劲地打着响鼻儿，意思是提醒主人，表示自己已经渴得受不了了。孙国栋见它这样顽劣，抬起鞭子在空使劲抽了一下，一声凄厉的尖响，从眼前荡漾过去，又在空旷的野地疾速回旋过来。
　　大白马听见响声后，知道主人生气了，故意摇响脖子下面的串铃，在这段人迹罕至的古道，它又迅速加快了脚底的步子。一阵尘土飞过，大白马的脖子底下，一片响铃声声。
　　马车走了二十多里路后，在一条清澈的小河边停了下来。经过这一路的颠簸，大白马的身沁出了汗渍，孙国栋从车下来，把大白马赶到河边，找了一块干净的水边。大白马见了清凉的河水，灰灰叫了几声，便低下头来，毫不客气地喝了起来。
　　孙国栋手握缰绳，瞪着两眼，站在河边看大白马喝水，没有说话。两岸的青纱帐，随风摇曳着，发出刷刷的声响，像是一群人在疯狂的大笑，也像是一群孩子在河边嬉闹。
　　僻静的河水静静地流淌着，河面铺满了圆圆的荷叶，荷叶面开着各种各样的花，有荷花，鸡头米花，还有菱角花，这些花挨挨挤挤的铺满河面，像血脉相连的姐妹。几只肥胖的青蛙，蹲在荷叶鼓着眼睛肆无忌惮地朝岸边聒噪，成群的鱼虾悠闲地在水草间窜来窜去，一些细小纤弱的浮萍，随着微微的水纹，左摇右摆地晃动着，它们把轻柔的倒影，映在河面，跟蓝天白云一起漫游一个美丽的童话。这里的一切，都印着刻骨铭心的足迹，孙晓红都非常熟悉，她默默地看着，也沉醉着。

　　小河的两岸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芦苇和香蒲。入秋时节，这些芦苇和香蒲高高大大长势正旺，香蒲丛生出一些像火腿肠一样的东西，一排排竖在水，散发着淡淡的青草气息，令人惊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是这样的神。
　　孙晓红从马车跳下来，蹲在河边，她一边用手撩水，一边望着静静的河面出神。在她的眼底，那些碧绿的荷叶，一片连着一片，从眼前一圈一圈地平铺下去，像许许多多随波逐流的小船，朝着没有尽头的天边，慢慢地飘着，也飘在她无边的思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