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想去找邢维民，对自己的过分行为向他道歉，然而久久徘徊在兵营外，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走进去。也许是自尊心在作祟，她受不了当兵的那种眼神，也惧怕邢维民不会原谅自己，甚至有时候，她还幻想邢维民能够主动些，找自己说上几句话，就此也就了结了恩怨。
　　可她错了，一个男人受到如此屈辱，是不会轻易释怀的，除非他没皮没脸。

　　“你就不能主动些？”夹着肉片，宋菲恨恨地自言自语，弄得对面的妖孽，瞧着她直发楞。
　　左右两边看看，最后妖孽点点头，算是搞明白宋菲，的确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一块肉扔进嘴里，宋菲狠狠地嚼、用力地嚼、翻来覆去地嚼，直到碎肉化作一团烂泥，她也没有下咽的意思。
　　妖孽可怜兮兮看看阿妙，阿妙一脸苦笑望着他，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尴尬。既然无法用语言进行明面沟通，那就只能在桌子下踢踢对方，暗示对方尽量克制点。
　　“唉！你们吃吧，我不吃了，”撂下筷子，宋菲满面愁容。过了一会儿，她看看阿妙，悠悠叹了口气，“吃完饭，我去洗碗……”
　　既然连这话都说了，那还吃什么？阿妙和妖孽赶紧收拾收拾，一抹嘴不吃了……
　　阿妙知道宋菲为什么而闹心，可知道归知道，如果再让她和宋菲一起吃饭，打死她也不会了。宋菲在她眼里，已经出现了质的变化，她不再是那楚楚可怜的小女孩，她的心思，她的打算，阿妙只能靠猜来判断结果。这样做朋友是很累的，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接受这种友情。特别是当她从妖孽那听到别人对老邢的评价后，她开始动摇了对邢维民的一贯看法，觉得邢维民真有可能是冤屈的。因此，为了能够换取妖孽进一步好感，她决定对宋菲采取慢性回避的原则，希望时间能够逐渐淡化她们的友情。

　　宋菲洗碗也不老实，眼睛直勾勾的，把一个好端端的碗，抹了几百上千遍。她开始考虑自己对邢维民到底是个什么感情，可是越想越糊涂，最后连她自己也找不到方向了。对于郭文志，她爱过，而且据说还是刻骨铭心。她不想放弃和郭文志的感情，那毕竟拥有过无数个美好和令人回味的甜蜜，所以，她时常告诉自己：不放弃、绝对不能放弃。一开始，她只是为坚守爱情而活着，但随着不断对自己进行着暗示，她渐渐变得只为一句“不放弃”而维持着感情延续了。

　　可得到了又能怎样？得到了就不会后悔、不会痛苦么？倘若婚姻的最终结果只是因为痛苦，那么这种婚姻从一开始算起，它还有存在的必要么？小说家把所有历经苦难而最终结合的男女描述成幸福、美满，可是小说家却没说他们结合后的事情。婚后还能继续保持浓情蜜意的夫妻，这世间究竟能有几对？柴、米、油、盐、酱、醋、茶，个个都是爱情的杀手。

　　为了一句誓言而活着的宋菲，很辛苦、很疲惫，尽管这样，她还在鼓励自己能够坚持下去，直到有一天挺不住了，彻底崩溃为止。她把自己看成是爱情的殉道者，但爱情却毫不犹豫地玩弄了她。
　　阿妙在她面前提及邢维民时，宋菲曾经这样回答：“我这辈子都不会嫁给他，因为我和他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女人说这话一般都是很认真，至于男人听到后会不会伤心，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不过大多数男人都有这样一个心理：如果他听到女人说过这句话，那么从此以后，他就不会再把女人当成一回事，遇事玩玩则已，愿意嫁你就嫁，不愿意……那好，我再去找别人。

　　妖孽现在就要去找别人了，阿妙拉着他，哭哭啼啼死活不肯松手。
　　“不行，我怎么能丢下团座不管，留下来陪你？”妖孽很坚决。
　　“可他们不是没让你去吗？”
　　“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你们女人是不会懂的，为了女人而丢弃兄弟的男人，你愿意嫁给他吗？”
　　刹那间阿妙便无语了。她体会到了爱情的甜蜜，可现在，她也知道什么是爱情的痛苦了。

第52章

　　邢维民等人登上汽车，在马达发动的一瞬间，妖孽满头大汗跑过来。他背着狙击步枪，没说话，只是咧着嘴笑眯眯看众人。
　　“你怎么来啦？”老邢喊道。
　　妖孽没吭声，手脚并用攀上车厢，规规矩矩在长官身边坐下。弟兄们之间，是不需要耗费过多语言来交流的，妖孽的一举一动，就足以让每个人都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了？
　　唐明玉是武汉特高科一名普通的机要秘书。年过双十，长得很漂亮。一般处在她这个位置上的人，都是日方精挑细选的日籍谍报人员，按理说怎么也不会轮到她。但她有特殊的背景，和郑苹如一样，其母也是日本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
　　作为军统安插在敌方要害部门的这根线，唐明玉很清楚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在打入特高科之前，上线曾对她说过几句话，而这些话，唐明玉至今记忆犹新。
　　“你孤身潜入敌营，日子肯定不好过。或许没有看到胜利就已经牺牲了，所以人生对你来说，注定要留有遗憾。”
　　“我知道。”唐明玉郑重地点点头。
　　“嗯！既然你明白，那我就放心了。不过，牺牲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就算你能熬到胜利，也不能恢复自己的身份了，弄不好，还会被当作汉奸处置。”

　　深深吸了口气，唐明玉沉吟不语了。
　　“至于原因嘛……你看看这个……”上线拿出一份材料，是以唐明玉名义起草的声明。声明中提到：唐明玉愿意放弃中国国籍，自愿加入日本籍，并更名为藤原枫。时间是民国二十四年六月。“中国人最恨二鬼子，这张纸，以后就有可能成为你的催命符。”
　　“为了四万万五千万同胞，我无怨无悔！”在青天白日旗下，唐明玉庄严地宣誓了。
　　她的确做到了无怨无悔。
　　每逢走在大街上，她总能感觉到来自背后那不寒而栗的杀机和同胞们冰冷轻蔑的眼神。心里不好受，可脸上不能表现出来。她没有朋友，甚至连个能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一天天的日子，是在煎熬中苦撑过来的，即使这样，她还要表现出很快乐、很轻松的样子。
　　她的任务是在关键时刻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所以默默潜伏多年，一直没有解冻的唐明玉，在得知日军掌握我方军事绝密后，便用一部没有按键的旧电台，凭借两根电线，向重庆通报了这一消息。
　　但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暴露了。
　　远在重庆的日方谍报员，也把有内鬼的消息，及时通知了武汉特高科。好在情报中只说“内鬼待查”，并没有指出内鬼是谁。而特高课课长梅田，却坚信这个内鬼，一定就是唐明玉。
　　自从在上海失手后，梅田被调离原岗位，发配到武汉前线进行戴罪立功。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会败在中国人手里，因为他深信自己的头脑，绝对不比中国人差。他想挽回颓势，想从中国人身上找到平衡。因此，他没日没夜地工作，把休息时间一缩再缩。
　　梅田并不是一个顽固的种族主义者，日本人残害中国人的暴行，有时连他也看不过去。他经常于闲暇之时，去孤儿院看望那些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的孩子，给他们买衣服、买糖块，甚至有时候，还和中国的小孩子唱歌跳舞。
　　歌，是梅田的家乡小调，只不过他唱得比较难听。很多时候他也会唱中国京剧，比如说马连良的《借东风》。但孩子们还是不愿意听，因为他的腔调有些怪里怪气。

　　中国小孩叫他“鬼子叔叔”，他非但不生气，反而还很乐意接受。他认为孩子是最天真、最无邪的，在他们那幼小的心灵中，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利欲熏心。
　　一个日本兵在街上抢了中国摊贩的西瓜，被他看到后，这日本兵左左右右上上下挨了他几十个大耳刮子。据说直到现在，那个日本兵的眼睛，还在不停地乱颤。他向中国商贩再三赔礼道歉，并负责承担了全部损失。末了还说：“这个日本败类不能代表所有的日本人，我为有这样的同胞而感到羞耻。”
　　从总体来说，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梅田应该算是一个很不错的人。然而，就是这个很不错的人，在对付情报工作的对手时，却从来也没有手软过。
　　唐明玉就站在梅田面前，梅田冷眼瞧了她五分钟，居然不发一言。他很想了解这个漂亮的女人，想走进她的内心，想知道她所有的一切。
　　唐明玉的脸一直是红红的，似乎想要规避，但却犹豫不决。这是一个女儿家害羞的正常表现，所以梅田并没有从中找出任何异常。

　　“课长，您……还有什么吩咐？”唐明玉怯怯地问道。
　　“是这样的，情报分析组缺少人手，想请你过去帮帮忙。”香烟在桌面磕了磕，梅田将它送到嘴边，可又不急于点燃。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如果唐明玉答应，那么她将离开机要组，从此便再也无法配合组织来销毁绝密情报，甚至连组织命令她撤退，也都有可能一无所知。她没有选择，因为拒绝的后果同样可怕。默默迟疑了几秒钟，最终她还是无计可施，准备选择同意。
　　但这几秒钟显然是过于漫长了，从她眨动的双眸上，梅田已经判断出她心里有鬼。“大脑的分析功能是在左侧，你的眼球往左偏，就说明你在考虑对策。”梅田果断点燃了香烟。
　　“他迟迟不点香烟，表示他还在等待我的回答，可我什么都没说他就点上了，这说明……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证实了我有问题。”

　　唐明玉的心开始凉了，表面上依然是镇定自若，但艰涩的口水，却分泌得越来越多。“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