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剧烈的头疼和晕眩，夺走了他的意识和清醒，迷迷糊糊很多事都想不起来，直到周日夜里回家，门卫告诉他那个送他去医院的人又来过，而他回家，在桌上看见了墨绿色的手账本。

　　他只是随手打开，入目的那一页，第一眼，就是云恩的日记。
　　她的笔迹，圆润柔和、大方端正，说实话，很难在第一眼看到时，不去注意字里行间的内容。
　　而后他又翻了几页，被设计图惊艳，激动地冲到工作室打开工作照明仔仔细细地看。
　　线条、色彩、构图和想象，一切都不受束缚，江凛可以夸张地说，他当时听见了门被打开的声音。
　　扉页上的“夏云恩”，和日记里的笔迹不一样，江凛努力回忆办公室里所有的脸，努力回忆那个送样品册来的人的脸，可惜怎么也想不起来。
　　周一回公司时，他的内心是忐忑，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人来回应自己，拿走那本手账。
　　一声“夏云恩”后，鲜活漂亮的人从格子间里站起来，她高高扬着手，清澈美丽的双眼，活力四射的笑容，那一瞬间，江凛仿佛又听见门被打开的声响。
　　也许，搞艺术的人，特别矫情，特别能想象，能将平凡的初遇，美化成神话。
　　车子平稳地飞驰在高速公路上，江凛能听见电话那头柔和轻微的呼吸声，他把心定下，说：“好好工作，不要辜负你的才华和对鞋履事业的热情，看重你提拔你，是为了公司也为了我自己的工作，希望你不要误会。”
　　“我明白。”云恩回答的也干脆。

　　“但离开办公室。”江凛说，“我希望以后，能每天看见你，哪怕只是在康复室外喝杯咖啡。”
　　云恩平静的心，再次疯狂地跳动起来。
　　江凛说：“隔着电话，说不清楚，等我从巴黎回来，我们见面，我会好好告诉你，我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云恩的眼睛模糊了，她怎么了，她这是怎么了？

　　九年前的夏天，也是这个时节，云恩和妈妈一起拖着行李箱，辗转几趟地铁，一路上都是和她一样大的孩子，无不举家出动，来送他们上大学。
　　地铁一站站有人上来，妈妈不停地东张西望，然后小声对她说：“你看那个男生帅不帅？不知道是不是你们学校的，会不会一个专业啊，你看那个，那个个子好高……宝宝你看……”
　　云恩当时可窘了，她幻想的大学生活，是好好念书，是考证打工多念英文，再学个小语种，四年后毕业就工作，早些出道让妈妈早些“退休”，谈朋友什么的，想也没想过。
　　可是妈妈却站在大学门口，笑眯眯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年轻男孩子们，心满意足地“挑选”她未来的女婿。

　　妈妈说：“只要是清清爽爽的男小歪，你喜欢，妈妈就喜欢。”
　　云恩却嫌弃妈妈当着还陌生的宿舍同学，喊自己“宝宝”。
　　如果，如果知道一年后，妈妈就会永远离开自己，她一定不会嫌弃，一定不会嫌弃妈妈在她快二十岁了，还叫她宝宝。
　　“小恩？”孟筱见屋子里很久没动静，忍不住进来，见手机早已放下，云恩脸上残留的洗面奶泡沫，被眼泪冲开了。
　　“我想妈妈……”她哭了。
　　孟筱猜不出江凛说了什么，是被告白了，还是被欺负，甚至鄙夷了？脑筋里转过无数种可能，她只能先拉着云恩去把脸洗了。
　　“我们还去看电影吗？”筱筱在卫生间外问，“不想去的话，就不去了。”
　　“去的。”云恩在里头应，“马上就走。”
　　孟筱直截了当地问：“江凛说什么了？”
　　夏云恩大声回答：“他希望以后下了班，每天都能见到我。”
　　筱筱好开心，她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三十九摄氏度的夏天，原来可以这样美好。
　　度过美好的周末，周一回公司，云恩给自己买了一套新衣服。
　　她来得和平时一样早，其他同事来了之后，互相打招呼，似乎都还不确定夏云恩的职位是否有变化，没敢太热情，也不会太冷漠。
　　唐静跟着江凛，去送他和总部的同事到机场，今天要下午才回来，昨晚就发了微信告诉她别紧张，孙威会安排的。

　　果然，主管一早进了公司，就对云恩说：“把东西收拾一下，你要换个位置。”
　　十点半的例会上，孙威宣布夏云恩成为见习设计师，薪资方面人事那边会做调整，但工作上，她和其他设计师是一样的，希望以后大家能像之前一样，互相帮助，和睦共事。
　　“这周要完成下周一订货会的准备，明天TH公司的人会来沟通定制的相关事宜，江凛明早会把工作组的名单发给我，到时候我会通知你们。”孙威简单明了地安排下工作，问众人，“还有什么问题吗？”
　　样品部的展世杰说：“我这边缺的人，什么时候能招到，少一个人效率差很多，我很为难。”
　　孙威问自己的助理，人家说HR在努力了，但是符合要求的，往往谈不拢薪资。
　　方曼在边上冷笑：“让王若过来帮你不就行了，你们两个搭档又默契又有效率。”
　　王若专注地看着本周工作安排，边上的人轻轻推了推她，她抬起头，瞟了眼对面的人：“谁的鞋子打样，谁自己过去就好了，打打下手而已。”

　　方曼顺着这话就说：“这当然没问题，我们都是从一个个钉子过来的，又不是只会涂涂画画，夏云恩，你呢？”
　　话题突然转到自己的身上，云恩直起了背脊。
　　方曼刻薄地说：“跟了我们半年，一个设计师要做些什么事，你也该清楚了，我倒想问问，你做得过来吗？”
　　云恩微笑：“这半年，多谢你和王若的指教，我想我都能做到。”
　　方曼冷笑：“呵……大言不惭。”她冲着展世杰说，“呶，这里有个大闲人，你要么就拿去用。”

　　孙威出声道：“夏云恩的工作，我会安排。”
　　云恩说：“我今天还没什么事，可以去样品部帮忙。”
　　云恩的主动，难免惹人非议，孙威干咳一声，会议室里再次安静。
　　他对云恩说：“也好，多熟悉一下设计师的工作，开发新产品不仅仅是在纸上画，半年后能不能正式成为设计师，看你能学多少东西，江凛和总部的几位都很欣赏你的才华，加油吧。”

　　对展世杰则道：“先让夏云恩熟悉一些基础的操作和流程，你今天带带她。”
　　展世杰表示没问题，但依然强调，他那里缺人手。
　　方曼也跟着阴阳怪气地说：“这下，我们也缺一个助理，往后事情还怎么做。”
　　王若抬头看了眼自己的男朋友，展世杰向她递过眼色，她收回目光，冷冷地说：“是啊，早点把人招来，一大堆事情等着做。”
　　但她又似乎故意看向方曼，微微一笑：“该来的人不来，该走的也不走，养了一堆没用的人。”
　　方曼知道自己被讽刺，毫不客气地还击：“有的人自以为是王牌，结果输给个小工，不像我们，有自知之明，拎得清分量。”

　　孙威适时打断了两人的话：“人手方面，人事会跟进，不会耽误你们的工作。还有其他问题吗？没有的话散会，大家都很忙。”
　　方曼是第一个走出会议室的，一出门就大声喊人，吓得那些小助理哆哆嗦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