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8-04-16 20:36:05
　　致我们终将失去的爱情
　　01
　　坐在面前的这个少年，头发染成黄色，左耳挂着个硕大的骷髅吊坠，眼睛乜斜看着竺原，一脸的漫不经心。
　　在湖滨看守所里做心理疏导师四年了，竺原见识过无数心灵扭曲的边缘人，他们并非大凶大恶，只是由于人生境遇不顺或者对事物认知偏差，引发过激的处理方式，蜕变成了违法犯罪分子。竺原的工作是对在押人员进行心理辅导，他亲和力强，说话细腻，感情丰富，但极其理智，能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号子里”许多人跟他成了朋友，走出看守所后重新开始新的人生，不少人已经取得了成功。引导浪子回头，比自己成功更让人欣慰。这也是竺原喜欢这份工作的原因。

　　少年叫蓝树。这名字让竺原印象深刻，多有诗意的名字，可这个有好名字的家伙偏偏让人头痛不已。他根本就敌视这个世界，这是两年来第三次关进湖滨看守所了。大法不犯，小法不断，像一只刚打鸣的公鸡一样桀骜不驯，这次在网吧结伙敲诈别人，引起斗殴，持刀将对方捅成轻微伤。进了号子，同室在押人员稍微冲撞到他，他会亡命之徒一样疯狂报复，搞得大家都不愿意跟他呆在一起。
　　蓝树对他讲的道理充耳不闻，脸上始终一副尔奈我何的表情，每隔二十分钟，他脸上会堆起一丝嘲弄的笑容，对竺原伸出两个指头：“烟！”他的声音短促，但语气不容置疑。
　　谈话结束，竺原用戴着白手套的左手拍拍蓝树的肩膀，鼓励他认真考虑刚才自己的话。蓝树身子一扭，嫌恶地避开他的手，恨恨地说：我很脏吧？一身病菌么？还用戴手套？
　　竺原苦笑着摇头，让看守丨警丨察带他走了。
　　这小子，真难搞定。竺原问看守所办公室童主任：蓝树的家属都有哪些人？这改造恐怕得家属配合一下。
　　童主任翻看一下资料，道：这家伙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姐姐，在市内工作，我联系一下，叫她过两天来一下吧？
　　竺原揉着太阳穴，伸出白手套的左手挥挥，走了。
　　02
　　第三天，竺原走到看守所办公室时，看到一个姑娘的背影袅袅娜娜，蓝色格子衬衣配着发白的牛仔裤，仿佛一株生机勃勃的白杨树。童主任招呼他：竺老师，这是蓝树的姐姐。
　　女孩转过身，竺原像雷击一样呆了，是她，自己常常牵挂的蓝芽！片刻他讷讷地问：你是蓝芽？
　　女孩也呆了片刻，羞涩但肯定地答道：竺原？我是蓝芽，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你。
　　十年前，竺原在郊区那所初中读书，跟蓝芽是同班同学。那时候，竺爸爸正在俄罗斯做大生意，经常在国外飞来飞去。竺妈妈所在的医学院在攻关一个科研课题，由她担纲，根本没有时间顾及儿子。竺妈妈是一个事业心很强的知识女性，经过痛苦的取舍权衡，把正读初二的儿子竺原送到乡下弟弟家，在乡下中学读插班生。
　　竺原有着城里孩子特有的阳光帅气，热情，而且慷慨大方，很快就受到班上同学的喜欢，号召力超强，班主任任命他当了班长。竺原经常组织同学们举行活动，踏青，篮球比赛，户外星光舞会，他完全成了乡下学生们的焦点。
　　但那个叫蓝芽的女孩从来不参加活动，她默默无闻，穿着素色的衣裳，身体单薄，仿佛被风吹得摇晃的柳条儿。蓝芽学习很认真，成绩在班上一直都排前三名。但很少到教室外走动，就连下课时间除了上厕所，一般都在纸上涂涂画画。竺原好几次走到她座位前跟她交流，要求她参加班级活动，蓝芽脸色通红，始终低着头，问急了，她就抬起头，睁开那双青白的大眼睛，迷茫地看着他摇头。

　　竺原看见她的本子上，画着许多漂亮的图案，有动物，有花草，也有人物。你画得真漂亮！他夸她，她的脸，红得像校园里的月季花。
　　竺原没策了，他找到班主任老师，希望老师帮忙说服蓝芽。老师告诉他，不要勉强蓝芽，她的家境与众不同，父亲在她很少的时候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生死未卜。她母亲前两年终于忍受不了凄苦的日子，丢下蓝芽和小她四岁的弟弟离家出走了。现在蓝芽与弟弟相依为命，她除了搞好自己的学习外，还要干农活，做家务，照顾弟弟。蓝芽很不容易，不要再过分要求她。
　　竺原惊呆了，他的生活从来都是锦衣玉食，没想过竟然还有这么艰难的同龄人。父母将他送到乡下来读书他觉得分外委屈，好久都没理妈妈。此后，竺原刻意地开始照顾蓝芽，比如班级里的班费，他会悄悄替她交上；学校组织搞大扫除，他故意不安排她参加，让她有时间尽快回家。虽然他们很少交谈，但他能感觉到蓝芽从背后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
　　那个暑假，竺原组织班上十来位个子大的同学，到蓝芽家去帮忙搞“双抢”。蓝芽的家是三间破旧的泥坯房，屋顶的太阳光透过筛子一样的屋顶漏进室内，可以想象，下雨的时候是怎样的情形。那天，他们将蓝芽家的三亩稻子全部收割完成，吃饭时，蓝芽尽可能的招待同学们，但饭菜还是显得很寒酸。少年不谙世故，其中有个男同学喋喋不休地讲帮谁谁谁家干活伙食多好多好。蓝芽咬紧嘴唇在一边听着，脸上显出愧色，眼睛里滚落晶莹的泪珠。竺原赶忙用眼神制止了那个口无遮拦的男生，临走时，将自己身上六十多元零花钱悄悄掖在她家的饭桌缝隙里。

　　03
　　下学期开学不久，突然遇到少见的特大台风，刮得山摇地动，飞沙走石，树木纷纷折断。乡村中学条件简陋，竺原他们的教室还是老式砖瓦房，情急之中，老师把学生往大礼堂转移。竺原虽然也很恐惧，但作为班长，他还是强装镇定，组织同学们一个牵着一个，尽快跑步进礼堂，最后，他搀扶着吓得瑟瑟发抖的蓝芽。他掌心里蓝牙的小手冰凉，像一只被猎人逼得走投无路的小白兔。
　　天空如墨，一阵闪电撕破长空，巨大的雷声在头顶炸响起来，同学们吓得尖叫连天，竺原安慰着大家，不要慌乱，很快就会过去的。但是，突然礼堂屋顶发出“嘎嚓”的断裂声，细碎的瓦片跌落，砸在人身上，哭声震天。猛然间，房梁轰隆一声巨响，竺原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冰冷的雨点很快就浇醒了他，他睁开眼，发现四周一片黑暗，他的左手压在一根水泥板下，动弹不得。他恐惧极了，大声叫着：有人吗？有人吗？一个细细的声音在他侧面回应着：竺原，我在这里。是蓝芽的声音，他们俩，已经结结实实压在这个不小的空间里。
　　你能动吗？竺原问她。
　　蓝芽试着动了一下，抽泣着回答：我的腰好象压住了，动不了。
　　竺原横生一股英雄气概：别怕，有我在呢，很快就会有人来解救我们的。

　　他很疲劳，但他知道不能睡觉，蓝芽也不能，他不停地跟她讲话，故作轻松地说一些俏皮的笑话。这时候，麻木的左手开始痛楚起来，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他感觉自己的血快要流干了。
　　蓝芽，你的手可以动吗？伸给我。黑暗中，竺原能活动的右手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紧紧地握着，仿佛要将自己仅剩的力量输灌给她。蓝芽慢慢镇定下来，手掌也开始有了温度，她用指尖刮着他的掌心，喃喃地说：竺原，我如果死了，你愿意帮我照顾我弟弟吗？
　　竺原忍着刺骨的疼痛，笑着：别傻了，我们在一起，你死了我也死了，我们下辈子谈恋爱好吗？
　　黑暗中，蓝芽没有声音，但竺原能感觉到她点了头。
　　救援队伍用了十多个小时救出他们送到医院时，竺原的左手由于压迫时间过长已经坏死，小臂以下截肢。竺妈妈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把竺原带在身边精心照顾着。此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蓝芽。
　　04
　　黑暗中，那个女孩承诺下辈子跟他恋爱。少年懵懂，他们不知道恋爱是什么，但生理已经开始发育，他和她被人们救出时，十指紧紧相扣。经过了生死劫，竺原经常会想起她，但一直没有机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