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还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婚，此后她一直没见过亲生母亲的模样。直到有一次，表妹偷偷告诉她，家里来过一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阿姨。此后，姐姐就留着心眼，总觉着那就是自己的亲妈。那时姐姐已经出落得非常标致，性格像妈妈，倔强而聪明，追求她的一伙小混混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后来，她跟了骑大本田摩托，腰里别着大哥大的大流氓冷建国，也就是我后来的姐夫。
　　后来，姐姐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到一些线索，又托人打听到母亲的工作单位，就这么一个人找上门来。不巧，那时母亲跟着我爸南下广东，通了电话之后，就让姐姐在家里住下来。燕子姐那时很叛逆，在家里常常偷继母的东西，后来她又忍不住，顺手拿了外公放在抽屉里的五百块钱。外公发现后，觉得事情严重，就急匆匆打电话把母亲叫了回来。母亲带我们俩一起吃汉堡大餐，又找姐姐谈心，聊了整个通宵。暑假还没结束，姐姐就留下一张字条，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日期：2015-08-25 13:53:02
　　我很怀念燕子姐，也找张麻子打听过她的下落。张麻子说，不用担心，燕子姐总有一天会来见你的。我也开始关心起父母的经历，抽屉里有不少旧书信和日记，然后靠着想象和琐碎片段拼凑出他们的那些陈年往事。
　　我知道在很多年前，两个失意的年轻人走到一起，他们分别结束了自己前一段失败的婚姻，也分别经历了同时代人共同经历的那些苦难。那一年，他们俩通过船厂共同的朋友介绍，终于鼓起勇气又一次重组了家庭。
　　父亲曾服役于人民解放军南方某潜艇部队，退伍后便分配到船厂工作。他中等个头，眉目俊朗非常健硕，走起路来腰杆总是挺得笔直。印象里父亲说话极少，少到至今我都能听到家里寂寥的回声，但母亲却是碎嘴，总是扯着父亲不停说话，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抛向深渊的石子，没有半点回响。
　　父亲的权威不容挑战，他发脾气的时候，家里的空气就凝成了冰块。哪怕是记忆中的节庆大餐也并不美好温馨，饭桌似乎经常被他拍得咚咚响。他不喜欢跟母亲说话，初夏的时候，宁可光着膀子叉手站在路口与街坊邻居聊天，或是左顾右盼，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一言不发。我只能揣测他是隐藏在潜望镜下的射击手，时刻准备按动按钮发射鱼雷。父亲还年轻英俊时，过路的年轻女人总会回头瞟上一眼，窃窃私语议论这个长相英俊的男人。等他发福以后，依然还是站在路口，一边思考问题，一边用手搓揉着圆滚滚的肚皮，直到搓出一条细长梭形的汗泥。

　　父亲还年轻的时候，很不幸遭遇了第一次婚姻的失败。从相册里仅存的一张合影来看，他的第一任妻子很漂亮，是部队文工团的舞蹈演员。他们在混乱的年代一见钟情，在组织安排下很快就结婚了。可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整日郁郁寡欢喝酒消愁，并放弃了第一个儿子，选择离婚并转业复员。
　　第二段婚姻生活，父亲还是不开心，只有喝酒的时候才会露出笑脸。他喝醉了就在朋友面前不停絮叨，觉得娶了个二婚的女人，就不值得付出了。他不知道，酒后的醉话，如同利剑深深刺在母亲心里。常常喝到不省人事，父亲就睡在文化宫长廊的石头条凳上，寒气渗入骨骼，他早早就烙下肩周炎的毛病，后来一到阴雨天就痛得全身冒汗。
　　父亲生活中还是恪守着那一套军人的纪律，天亮了起床，到点收听固定频率的广播，吃饭要讲规矩分先后，饭粒掉在地上也要捡起来放进碗里，天黑之后就硬生生把母亲压倒在身下，像河上一艘蒸汽破船，哼兹哼兹的前进，只为了把燃烧后的煤渣，倾泻在清澈的河水里。
　　母亲想再要个孩子，父亲不愿意就在床头柜里备了几大盒安全套。他的身体在河道和洋流间穿行，像一艘傲慢的潜水艇，他指挥着士兵，悄无声息地巡航，发现敌人就丝毫不客气地发射鱼雷。父亲把当时还深爱他的女人当做敌人，勇敢冲锋不计后果。他潜在海底，看不到海面上比国庆阅兵的烟花还要绚目的火光。他潜在海底，静静等待鱼雷颤抖着出膛，水波把爆炸的颤动放大好几倍。有时候鱼雷和加速逃跑的敌舰擦舷而过，但终于有一天，鱼雷击中了敌舰，潜艇颤栗着喷射出成千上万的精子丨弹丨片，弹片奋力向前冲刺，终于钻进了母亲的子宫。

　　母亲前半生也饱受委屈，她出生在省府大院，和市委领导的子女一样在保育院里长大。她从小到大成绩优秀，喜欢读诗词歌赋，还能写一笔漂亮的柳体字。她也幻想过，未来会有一个知书达理而英雄盖世的丈夫。经历了文丨革丨动乱，她不能继续读书，便开始常常抱怨外公的秉直性格以致家人落难。最终，母亲不得已把青春托付于两任成分良好的丈夫，并把所有期望寄托在子女身上。
　　为了再要个孩子，母亲事前在橡胶套上做了手脚，就像旧时妇人诅咒时，在人偶上扎针一样，她泄愤的诅咒了父亲的自私无情。她当时还愿意爱他，她只是要证明，父亲驾驶的不过是一艘满身弹孔的老旧潜艇，他没有资格骄傲。
　　那一天，母亲打开魔盒，精子奋力游向子宫。收音机里的播音员正铿锵有力地播报全世界日新月异的新闻。
　　那一年，有一位老人在南海边画了一个圈，他决定加快脚步建立经济特区。父母对这条新闻新闻充耳不闻，他们正享受着快感冲垮堤坝的那一刻。何况当时的沿海经济特区，不过是遥远南方大鹏湾里一个小渔村。所有生命都还沉默着，就像偷喝酒睡着的小男孩，懵懵懂懂偷尝了泰坦巨人的禁酒，一觉醒来却发现整个时代都在自己迅速长大的惊人大脚下。
　　那一年，二流好莱坞演员里根已经上了年纪，他以微弱优势赢得美国大选，也正式走上了世界历史的前台。就职后他策划了很有好莱坞气质的“星球大战”计划，并迅速拖垮了庞大的苏联。事后里根总统谦和的说，如果没有当过演员，那可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在白宫工作。
　　那一年，计划生育政策施行，我挤压了弟弟妹妹们的生存空间，开始倔强而孤独的成长。年底，约翰.列侬在地球另一端被枪杀，他也被迫让出了生存空间。
　　这十个月时间，我在母亲的子宫里，一点点感受世界的变化，这变化比人们想象的要快得多。世界颠倒，轮转跃进，海面潮水涌动呼啸，而深海处的洋流，却一如既往平静地流淌，闪着光芒的大鱼，依旧孤独而漫无目的地穿梭游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