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一瞬间,夏冬受到了明显的伤害。他的双眼蓦地一亮,透出了一股极为复杂的情绪,嘴巴微微张开。我以为他会对我说些什么,我甚至都想好了下面的反驳与羞辱。
但我没想到的是,下一秒钟,他的双唇却又紧紧闭了起来。夏冬,这个内向敏感的年轻人,从相识以来,就不曾有丝毫的冒犯我。在这个夜晚,他还是一样。
这让我不免有些有气没处发的感觉,一时间,车厢里陷入了一片尴尬之极的沉默。
“什么鸡巴了不起!三哥,莫怕!我们自己的兄弟铁着你足有哒,不就是侯敢唦,未必刀捅不进去啊!一个老麻皮还翻起多大的花来?老鼠,你们去不去无所谓!没得哪个求你!开门,让老子下车,三哥,牯牛,走!我们自己搞。”
一把故作粗放却还残留着些许童音的说话声在车厢中猛然响起,将尴尬的沉默变成了直接的爆发。
说话者正是后排座位上义愤填膺想要为我胀气的缺牙齿。那一瞬间,听着他的说话,我头一次没有为他的莽撞和轻狂而恼怒。
心头难受的感觉化为乌有,血液在顷刻之间沸腾,温暖了我的全身。
多少年之后,每当回忆起这一瞬间的时候,那种温暖依旧在感动着我。但是,无论是夏冬,还是缺牙齿,我与他们之间,都已经是沧海桑田。
滚滚红尘,江湖儿女,终归也还是逃不出一个人若飘萍情如纸。
缺牙齿的上半个身体已经从后排挤到了前面,正在试图打开鸭子身边的那道车门。没想到,始终没有作过半句声的鸭子猛地一下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扭过身躯,一把就将明显比他小一号的缺牙齿摁回了座位上,同时嘴里还大声骂道:
“你个卵小麻皮,老子得了你的邪!几时轮到你在这里人五人六哒!”
坐在对面夏冬身边的皮铁明无比机灵地抱住了鸭子,同一时间,牯牛庞大厚实的躯干也死死罩在了缺牙齿的身上。
鸭子一把甩开铁明的双手,再也不管背后的缺牙齿,径直回转身来看着我,冷冷说道:
“义色,我要是真把五哥的话听到心里去了,我今天就根本不会来。我不管夏冬是个什么意思,反正我漆遥一世也就只有这么几个老弟兄,今天你办事老子肯定不会在旁边看。”
每个人都呆在了原地,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我已经完全形容不出现在自己心里的感受。我只知道,下一秒钟,包括我在内,我们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夏冬。
夏冬笑了!
这个时候,他居然笑了起来,笑得一如既往的温和礼貌而略带羞涩,眼神里那种古怪而复杂的感觉一扫而空,却又显露出了某种一目了然的轻松,就好像是整个人一直被千斤重担压着,但此刻,重担已经被彻底卸下来了一样。
他先笑意盎然地瞟了鸭子一眼,这才上身微微前倾,几乎凑到了我的面前,轻声说道:
“杰哥,我的命都是你的,欠你那么多我还都还不清,哪里还会躲?我开始只是担心个人先表态了,会让漆遥为难。”
脑海里突然就泛起了一阵微微的眩晕,那种让人想哭的温暖再次从我的心底升起,只是,好像要比前一次还要来得更加浓烈得多。
肩膀一紧,低头看去,鸭子的手已经搭在了上头,耳边传来了他标志性的冷漠声音:
“呵呵,我还担心你为难呢,哪个要你先不问我的?”
“三哥,我们自己又不是搞不好,要那么多人干什……”不知道是被鸭子推了一把之后犹自气不得出的原因,还是确实是心高气傲初生牛犊不怕虎,背后的缺牙齿嘴里依然在嘟哝着一些已经没有必要再讲的话。
“小缺!!少讲两句!这都是我的兄弟,你的大哥,听招呼!”
不来不想说他,但我实在是不得不开口发话之后,缺牙齿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缺牙齿,莫生气了,他就是那个脾气,你莫理他就是,我帮他向你道个歉啊。”夏冬一边对缺牙齿说着,一边赶紧抬起手来抢先拦住了想要搭腔的鸭子。
慢慢地,两个人终于都安静了下来,车厢里的气氛恢复了和谐,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今晚办事的各种可能性。
在这个过程当中,夏冬看着我,说出了一段话:
“杰哥,都是打流的,都只一条命。年纪大些,资历深些也没得什么不得了。我们几兄弟不怕是不怕他。但话说回来,你也千万莫要看低了悟空这个人,他确实不是一般人,你等下就看得到。不是收到消息的话,哪个想得到一个平日里有板有眼的大哥居然肯住在这种卵破地方,又不是没得钱?我凭良心说一句,我个人就绝对做不到。侯敢这个人真是个搞大事的。吃得苦!”
当时,我并没有真正把夏冬的话听进心里。毕竟,悟空能办大事也好,不能办大事也罢,今晚,都已经到了直接面对他,办了他的时候。
没得其他选择!
直到又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望风的人还没有任何消息,当我们一致决定让夏冬和鸭子带着我们其他人去仔细看看悟空家周围的情况时,我终于明白了夏冬这句话里面的含义。
几个小时之前刚到的时候,我们并没有走进这条巷子,而且心思也放在了寻找夏冬和鸭子两人的身上,所以,当时并没有太大的感触。但此时此刻,看着眼前的一切,除了吃惊之外,我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对于悟空这个人的佩服。
坐在车上,透过车窗玻璃往街对面看去,在我斜前方四五米开外的距离,有两座与这条小巷格格不入的小花坛,一左一右并排对列,但是因为常年无人管理,花坛里仅剩的几株不知道是何品种的植物上都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灰,黑黢黢的看不出任何绿色,横七竖八焉不拉几的歪倒在那里,毫无美感可言。
左边花坛的旁边有一块小小的空地,空地上摆着一排摊子,有卖磁带的,有卖旧书的,也有卖臭豆腐和麻辣烫的,无一例外,都生意极好,围拢了一大堆人。在人堆间,我隐约看见了方才带我去见夏冬的那位年轻人的身影。
越过花坛再往后看,是一栋同样像是落了层灰的看上去雾雾蒙蒙的长方形老式水泥筒子楼,楼分四层,每一层住户门前的阳台都是互通的,形成了四排长走廊,走廊临街的栏杆上,三三两两,到处都挂的是住户们晾晒的衣物被单和腊鱼腊肉等东西。
在楼房与花坛之间的空地上,有一位鬓角有些斑白,衣着破旧,已经算不上年轻的男人正佝偻着腰,在昏暗的灯光下面,不紧不慢地用一桶水搅和着门前的一大堆煤渣,身边整整齐齐码着几排已经做好的煤球。
男人身后,正对着两个花坛之间空隙的地方,刚好是唯一一个可以上楼的楼梯口,从这里上去,走到第二层,左数第三间,深色大门干干净净,没贴春联也没粘年画,阳台上也没有挂任何衣服杂物的那间屋子,就是悟空的家。
看着眼前景象,我不得不佩服。出来混,打生打死求得就是一个面子。没有流子不喜欢享受,人前显贵,本就是最大的面子。
悟空也有钱,至少比起当时的大部分人来说,他要有钱得多。但他在市区的落脚点,居然就肯安置在这样乌烟瘴气的下等地方。
这一点,我做不到,将军做不到,洪武做不到,锦衣玉食的李杰做不到,心比天高的宋家跃做不到,就连韬光养晦的廖光惠和朴素低调的唐五也不见得能够做得到。
车子缓缓开过悟空家所在的那层住宅楼,在街对面不远处一家小旅社的旁边看见那里有一个停车坪,黑黢黢地停了几辆看上去和我们差不多的小货车。于是,我们索性也就将车停在了那里。
当时,就在茶壶倒车入位的时候,我无意中瞄见了车窗外的一家理发店。
店子很小,如同这个小巷一样的破落逼仄,一眼望去,里面除了几把剪头发用的桌椅和墙壁上贴的发型海报之外,一无所有,唯一算得上洋气的就是挂在店门外的那一盏圆筒形五颜六色的旋转灯。店子里连半个客人都没有,只有一位头发像鸡窝,胡子像头发的邋遢老男人和一位腰比水桶粗,嘴唇比腰厚的彪悍胖女人,两人百无聊赖地靠墙坐在门边闲聊,目光呆滞,面无表情。
这家理发店就和那些年间任何乡镇城郊处所能见到的任何一家廉价理发店没有区别。但是,它却在那一刻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和关注。
因为,近在咫尺的距离和那盏不停转动的彩灯让我看清了理发店大门两边所贴的一副对联。
左边写的是:“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
右边写的是:“及锋而试,看老子手段如何。”
横批:“石二毛理发店”
直到现在,我都依然想不明白,一家如此廉价低级、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店铺门口,怎么会有一副那样气吞山河,非同凡响的门联。
连我这种没读过多少书的流子,都能看出这一切实在是太不相配了。不管是这幅横批还是这家店乃至这条巷子,都和这幅门联太不配了。
可世情就是这么奇妙,这么不搭界的东西偏生就在这一晚,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所幸的是,事到如今,回首前尘,人过不惑的我至少还是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我的生命旅途里,这本来注定就会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夜晚。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
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