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找到可以添加的衣裳，钱达生从箱子里取出一本书，《江城史话》，封面红底黑字，甚是醒目庄重。然后他把箱子塞到床底下，回过头，看看简易衣柜上的穿衣镜，镜子里的男人正苦恼地咧着嘴。他是想对自己笑一笑的。可是，那个笑比哭更叫人难受。
　　与何群从相识到结婚，钱达生可以用两个字形容：被动。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是对自己和对他人极度的不负责任。
　　那年冬天，钱达生依然记得，他读大二，校园里，同学们兴致勃勃谈论学生会组织的元旦节目。最吸引他们的莫过于舞会，届时不仅有本院校的学生，还有校外青年应邀参加。
　　一个陌生女孩跟随钱达生的一位女同学来参加舞会，她们是好朋友。在女同学安排下，他与这个还不知其姓名的女孩跳了第一支舞，跳得很拘谨。女孩倒是落落大方，跳舞的过程中，她这样向钱达生介绍自己：右派子女，无业青年。整场舞会她都在他身边。他最终了解到，女孩的父亲以前是本省的副省长，运动时被下放到某个林场劳动改造，身体一天天拖垮了，几年后，在他的老上级的关怀下，调到这所大学的图书馆工作，前不久才摘帽。落魄的副省长叫何宇轩，女孩是他的独生女儿，叫何群。

　　钱达生想到了他在学校图书馆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想到了总是给他留座位，甚至到天黑才陪他走出图书馆的慈祥老人。冥冥中，好像是老天爷安排，他和老人的女儿结识。以后的日子，他们顺理成章地往前走着，一步步走向了婚姻。
　　究竟从何时起，貌似上天注定的姻缘变成一场闹剧？很多时候，钱达生容忍着这闹剧。因为他知道，何群尽管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妻子，但是，自小经受的家庭变故对她的影响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因素，他一而再地原谅了她。何况夫妻间的事原本就说不清，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人走到这一步，难道自己没有一点责任？
　　曾经，在省委大院，何群愉快地度过了童年时期，充分享受着家庭的温暖，也享受着作为一个干部子女的种种优越生活。
　　何群的母亲张茹是四十年代奔赴延安的知识女性，那个特殊时期，她受组织委派到西南地区参加地下工作，与一起工作的何宇轩结下革命友谊，解放初期组建了小家庭。何宇轩进入省委班子后，张茹回归家庭，开始生儿育女的普通生活。但是她因身体不好，努力多年只生了何群一个女儿，便视若珍宝，盼女成凤，不仅让何群到学校接受教育，回到家，她还亲自辅导女儿国文和音乐，何群小小年纪写得一手蝇头小楷，弹得一手好钢琴。

　　何群九岁那年，何宇轩突然被剃了阴阳头，接受审查。某天一群红卫兵冲进他们家，当皮带和木棍对着张茹高高举起时，她与何宇轩结下的革命友谊土崩瓦解了。她当即表态与丈夫划清界限，不久跟了一个造反派头头，据说后来他们两个人到了重庆，均死于一场武斗。
　　九岁的何群只能跟随被下放的父亲去林场。林场位于甘孜，那里除了工人和下放人员每天在伐木，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学校。工人下班后可以回家，下放人员每天晚上集中在一个地方，继肉体经过高强度劳动改造之后继续接受思想改造。何群常常独自呆在那间十来平米的小木屋里，她学会了很多事，劈柴，蒸窝头，给父亲送饭。直到她十六岁的初春，甘孜地区发生了一场大地震，强度达里氏7.9级，林区房屋几乎全部倒塌，她命大，只是右手食指和中指粉碎性骨折，轻伤。后来尽管手上的创伤好了，她也跟随父亲重返省城，却不能再弹钢琴，加之多年没有继续学业，她的命运再次拐了一个弯……

　　经历坎坷会改变一个人，同时也塑造着一个人。现在的何群是一个从思想到行动都极度自我的女人，与钱达生结婚后，她居然不想生孩子，理由有二：第一，影响体形美，她希望永远保持傲人的身材；第二，父母多年地下工作结成的革命友谊都经不住考验，到他们这一代，分手是一件极简单的事，但离婚牵扯到孩子就会麻烦多多，她不想给自己制造麻烦。关于这件事，钱达生可以依从她，可是，一辈子独身，将他这个侄儿抚养长大的姑姑钱玉枝却接受不了如此思潮，常常令钱达生愧疚难当，每次回乡下都觉得无颜见姑姑。

　　与妻子的分歧仅仅因为孩子问题吗？在令人窒息的冷战中，钱达生来到松林乡。雨夜的此刻，除了考虑工作，他还有一种逃离家门的安适和平静。
　　坐在椅子上翻了几页《江城史话》，钱达生放下书，重新躺回到被窝里，他从身体到内心都感到一种透彻的凉意。虽然他在局里、县里进进出出还算风光体面，内心却很脆弱，总无法找到一个躲避的地方。他本来也有选择离婚的自由，但是他不能。他有很强的道德感和责任心，不管何群有多少不是，如果离婚他还是觉得对不起她；还有岳父，他敬重这位老人，不仅仅是因为他得到了岳父的帮助；还有单位或外面许多人的口舌，如果他选择离婚，肯定会有人将“钱某凭借丈人提升后又怎样怎样”的话头传得风是风，雨是雨，他就成了众矢之的的小人……人这一生总不能十全十美，更多的时候是为别人活着。除非忘记“家事”，一心想着工作，才能减少很多痛苦。

　　钱家冲，我回来了！姑姑，你孤单一人生活在老屋，我早该回来看看，把您接走……钱达生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脑海里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