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地上，望着病床上刺瞎他双目的一席白布，怆然流泪。母亲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睡得那么安详。他倒下，喘息，用力向着病床伸出右手。
　　妈！……

　　他哭了，开始撕心裂肺地哭！从噩梦的始端到此刻的无助，他终于明白他失去所有。林小宁搂着哭得像个孩子的他，紧抓着他颤抖的手臂。他躺在冰凉的地板上任泪水盘桓着从眼眶流到脚下。人们悲伤地看着两个孩子抱在一起相互取暖，她们的泪水撕扯着周身所有的绝望空气，没有人有勇气上前说一句安慰的话。什么时候起人们学会了不去给无望的天平下注码，那太沉重，那太沉重，那样的希望，太过于渺小。

　　可是哭声它为何永远那样刺穿心腑。那些本不该属于他们的记忆，被谁打开了那一道缺口，纷纷向他们的耳畔涌去，从眼眶洒出。
　　他把头贴向地面，重重磕下！
　　身边，林小宁用力抱着他，和他一起跪在地面，冲着他们坎坷一生辛劳一生的妈妈，用力磕着头……
　　妈……
　　病房外，走廊内，人来，人往……
　　医院外的太阳刺目耀眼，当林雨逍被林小宁慢慢推出多日来熟悉到恐惧的白色墙壁，突然降临的铺天盖地的光亮全部用力涌向他尚完好的左眼，右眼被纱布包扎着，却依旧有刺痛的感觉。
　　林小宁伸出手，遮挡住他的视线。待到他的眼睛已经可以适应周遭的光明，她才缓缓把手收了回去。林雨逍默默看着眼际划过的每一个身影，生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林小宁的心里狠狠一痛。
　　从知道母亲去世那天起，林雨逍就带着这样的表情度过了数十个日日夜夜。她看着林雨逍封锁起自己，不说话，整天把自己关在病房里，不见天日，不见任何人。这些天来她一直陪伴着他巨大的看不见的忧伤和他一起天天躲在病房里自我消沉，躲藏进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林雨逍赤着脚蜷成一团缩在窗帘边上，林小宁每次轻声喊着“哥哥”，拿出饭菜一口口喂给他吃，看着他目光呆滞地咀嚼，硬生生咽下，之后便不再有任何动作任何一句话。她信手拉开窗帘，林雨逍惊恐地向远处逃窜去，扯起肮脏的病服遮挡住自己的脸，嘴里含糊不清地乱喊乱叫。他的哥哥像只发疯的蝙蝠在病房里没有方向感地乱冲乱撞，撞得好不容易结好的伤口再次鲜血直流。她害怕地马上拉起窗帘跑去搂着他好让他不要再伤害自己，边哭边用自己的体温平复他全身帜热的火焰，可是无论怎样她都无法让眼泪在流过的脸颊上瞬间蒸发。

　　这样的时间数不清过了多久，每天睁开眼盼黄昏，等着日落西山，暮色四合，她才敢拉开窗帘向外看一眼。每天清晨她的第一件事就是趁着林雨逍好不容易睡着的时候打开窗让房间里闭塞一宿的空气流通一下，打扫一下病房，把林雨逍晚上发疯打破的东西收拾干净，很多玻璃碎片，她怕扎破他一直裸露的双脚。林雨逍发出第一声低声沉吟的时候一切都已被她收拾完毕，他一睁眼，冷冷的目光，林小宁甜甜地笑着望向他，递给他清晨的尚有余温的牛奶和面包。

　　她只是一个年少的女孩，她小得让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都感到心疼。这样一个懂事的女孩，他的哥哥，却是一个浑身伤痕神志不清的……疯子。　　
　　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她不知道，她需要做些什么，才可以让她的哥哥从漫天席地的阴霾与消沉中振作起来。她祈求老天原谅她的弱小和无能，她可以做的太少了，她只是想尽自己所有的力量来保护她此刻被悲伤吞没，被伤痛折磨，被现实打败，被失望消湮的哥哥。这个男孩早在六年前就用自己的肩膀撑起那个摇摇欲坠的家，那时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也会颓然倒下。他曾像个守护神让她甘愿躲在他的伞下遮风避雨，对于他的未来她永远怀着最美好的祝愿，他美好、善良、勇敢，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男孩，拥有一段什么样的人生。可现在眼前的他，让一切，瞬间坍塌了。

　　他成了一个连阳光都害怕的孩子。阳光好像可以照出他浑身上下白骨森森的伤口，巨大如贯穿心际的阴壑，晒一晒都会让他痛到发疯。
　　病房外的那个世界让他彻底感到恐惧，这种恐惧感是那样地深刻而噬人，以至于林雨逍所在的病房成为了整条走廊公认的禁地。他本能地抗拒着每个陌生人，无论那是多么善意的眼神和语言。医生和护士每次来为他换药的时候都会提心吊胆，他会看着针头发愣，当针头靠近自己他就会发疯，直到被人强按住……林雨逍这个名字曾经代表的那个人已经病得无可救药，他把每个看得到的人都错认为要刻意去伤害他的魔鬼，那些人把来历不明的透明液体日复一日地注射进他的身体，好让他病得更彻底，让病痛更深地扎根在伤口中。他固执地认定那个房间以外的人都是那晚萦绕耳边的疯狂的呼喊声所化，那种声音在他横遭巨变的日子里不止一次地回响在他的耳畔。他狂躁得如同失掉幼子的母狮。疯子！疯子！护士门惊叫着从房间里跑出来，惊魂未定地冲着病房内大声咒骂。

　　林小宁哭喊着把所有人统统推搡出病房，关上门，回到病床边，搂住兀自颤抖的林雨逍，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念叨，杀，杀……她抚摸着他炽热的肩膀，然后像个绝望的孩子一样哭了。　
　　她的哥哥，她唯一的，最爱的哥哥……她该怎样去做，她要把心揉破，送给谁，才能让一切倒回重来。她要怎样做，怎样做，她要怎样才能让自己每天都面对着让自己心痛到死的哥哥不再流泪，她要怎样做才能抹去他所经受的痛楚，让他重新变得坚强。她该怎样去做才能像他一样痛痛快快淋漓尽致地哭一场，声嘶而决裂地大喊，把一切大声吼出来！哥哥……她哽咽着看着怀里筋疲力尽不再动弹的林雨逍，颤抖着拿起单，披在他隔着病服依旧依稀可见巨大伤口的后背上。

　　林雨逍渐渐睡去，病房外已是一片朦胧的夜幕。林小宁躬下身子，把脸靠在他的背上，渐渐，也坠入了梦乡。
　　多日以来，刹那的宁静，从未有过的短暂的停歇，让两颗疲惫、伤恸的灵魂，终于有机会靠在一起，相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