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朱建国和陈昆几乎同时醒来，他们跟老板打过招呼，搭一辆进江城的顺路车离开富乐园。那是一辆客货车，货厢里拉的鱼，淡淡的腥气飘着。朱建国倒显得安然，他还在回味富乐园的生猛野味及两个女服务员的妙曼身姿。陈昆有些着急，不时看表，他已经耽误了下乡动员会。
　　“成渝高速江城段征地拆迁筹备工作下乡动员会”对于江城县县委来说是近期的重要工作。
　　按照工程设计，成渝高速全长达三百四十公里，需要逢山开路，遇河架桥，主要工程包括五座双洞隧道，二十座互通式立交桥，另有各类大中小桥三百一十六座，全线工程土石方量6450万立方米，无论是地质地貌还是施工条件都是复杂艰巨的。其中，江城县境内的路长约四十五公里，一座枢纽互通立交桥，一个服务区，近二十座普通桥梁，涉及松林、清河、万方、白马庙、石山等十一个乡镇，划分为五个标段。以上信息在工程招标以前应该是保密的，但不知何时已被泄露出去。有人反映到县委，说工程沿线的江城县路段出现了村民突击私搭建筑物的情况。如果任由事情发展，不仅会给拆迁工作增加难度，也将给整个工程增加成本，包括经济成本和政治成本。因过完春节开始征地，这次县委派遣干部下乡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提前督促各乡镇清理私自临时搭建物。县委从各部门抽调了共三十人，分成五个小组，再将任务按标段划给各小组，包干到人头，指导下面乡镇开展工作。

　　与从前一样，不论哪个部门，只要布置一项任务，动员总是要做的，决心也总是要表的，即使那个工作不太重要，比如义务劳动，比如向贫困山区捐款捐物等等，都免不了这道程序，何况这一次是由县委书记挂帅的如此重要的工作。于是，江城县“成渝高速江城段征地拆迁筹备工作下乡动员会”在各标段项目组临下乡的前一天按期举行了，会议由县委书记刘正东亲自主持。根据议程，刘正东首先发言，讲意义，讲职责，讲前景。再按级别排序，县委班子其他人和各部门负责人挨个上台做动员报告，表决心。

　　刘正东说，江城县路段用地面积五千余亩，还不含工程施工临时用地，拆迁农房八百多户，其它构筑物两百多户，拆迁面积十四万余平方米，涉及人口三千六百余人，要力求保证移民“搬得出、住得稳、能致富”……
　　大会开始了好一会儿，会场里外却不见县国土资源局陈昆局长的人影。而清河镇至松林乡标段归该部门负责，项目组总指挥是陈昆，组员是钱达生。
　　这次动员大会的会务由冯大鹏组织按排，倘若中间出现冷场，虽然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故，也不好向刘正东交代。没见到陈昆，大冷的天，冯大鹏急出一头热汗。等了一会儿，他用目光在会场里扫几圈，仍无陈昆的人影，问坐在观众席上的钱达生，钱达生摇头说不知。
　　此时是县交委质监局温伯初局长在台上发言，接下来就是县国土资源局陈昆局长。冯大鹏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来到县交委建管处吴波处长面前，悄悄告诉吴处长，他的发言秩序调整了一下，安排到陈昆局长前面了。然后冯大鹏赶紧到会场外面各处看看，心想陈昆是不是上卫生间了，或者临时有什么事迟到了？在会场外面转了一圈，能去找的地方他都看了一遍，依然没有找到。往他家里和办公都打电话，无人接听。打电话问司机王勇，王勇说不知道，又说昨天散会后他就被局长打发回家了，早晨去接他上班，他家的门锁着，没有人。又问门卫，门卫翻看签到薄，找了几遍，没有陈昆的签到。

　　事到火烧眉毛，又不便伸张，冯大鹏赶紧返回会场。此刻，吴波处长的发言也快结束了。唯一的办法是让钱达生代表县国土资源局上台。
　　钱达生没有做发言准备，没有发言稿，他仓促走上主席台，只能信口说下去。这样也好，可以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于是他坦然起来，不说那些空洞的标语式口号，也不讲官话和套话，只提了几点注意事项，很快切入到自己想表达的主题。他说，八五期间我们将配合完成成渝高速江城段的修筑任务，这是国家和省里面为我们这个农业县能走上一条阳光道提供的一次机遇，最终能不能实现阳光工程，主要看占被征地人口的绝大多数农民，只要得到他们支持，工程就可以顺利开工……项目组这次下乡做工作要讲究方式方法，要尊重农民的感情，要按政策、按程序、依法合规征地，按时足额兑付各项征地补偿安置费用，确保被征地农民的合法权益……

　　看见钱达生坐在主席台上，刘正东很快注意到陈昆不在会场。虽然他没说什么，却悄悄把项目领导小组成员之一的刘明辉副县长叫到跟前，说，你将清河镇至松林乡标段的项目组成员调整一下，陈昆有事脱不开身，让钱达生负责。
　　陈昆由富乐园返回江城已到下午，他从县国土资源局办公室主任张之帆那里得知，刘正东已经做出调整负责人的决定，心里为自己的醉酒误事懊悔不已。
　　陈昆平时不大喝酒，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从潜意识来说，他这次醉酒误事好像是有意为之。在县委组织召开专题会议的那几天，他一开始就逢人宣扬自己的母亲病危，要回一趟老家，照料老人，又嘱咐作为他们小组成员的钱达生把担子挑起来，当时他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年轻人应该镀镀金嘛！
　　然而，等陈昆真正酒醒，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点荒唐。虽说钱达生既有理论知识，又有工作经验，但这次关系到拆迁的问题都是婆婆妈妈的小细节，根本用不着什么高深的技术。而这种工作看似不起眼，如果处理不当就会影响干群关系和施工大局。倘若某个环节真的出了问题，他这个局长能脱干系吗？换一个角度考虑，即使钱达生能顺利完成任务，让上级领导满意了，岂不是成全了他，正好为他的业绩涂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使他在不久的将来顺理成章正式成为县委常委？

　　陈昆思前想后，给冯大鹏挂电话，先编了一套自己缺席动员会的理由，说是接到老母亲病危的电报，安排好局里的工作，赶着去买车票，准备回乡下，又说自己缺少大局观，只考虑私事，耽误了正常工作，云云。当然，这个电话的主要目的是打探动员会的情况，或者说，他缺席动员会的后果。
　　此时，冯大鹏到刘正东这里探口风，却被刘正东教训一顿，已经无地自容。
　　看着冯大鹏的窘态，刘正东语气缓和下来，说，小冯，以后不管听到什么，要多过过脑子，别见风就是雨，你把陈昆的电话接通，我有话跟他说。
　　冯大鹏拿起电话拨通，递给刘正东。
　　电话里的陈昆好像酒没有完全醒，他声音沙哑着，对自己缺席动员会连连检讨，听起来都是肺腑之言。
　　刘正东耐心听他说完，说，上次省交通厅朱怀安副厅长来我们县调研，部署我们要做好思想动员，你是拍着胸脯保证的，临了却掉链子……这事不能全怪你，领导干部也是人，孝敬父母是人之常情，谁都无可厚非，老陈啊，既然老人病重，你安心回家照料，放手让其他同志去工作，年轻人多下基层锻炼，对他们有好处，是很好的教育，让他们看一看，解放几十年后，农民的生活到底有了多少改变……

　　放下电话，陈昆默然。表面看，刘书记关心老母亲的安危，对他缺席动员大会不追究，实质上调换负责人已经是对他做出的处理，更是对钱达生工作能力的信任，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信任。
　　刘正东与钱达生究竟有多深的交情？
　　想到“交情”二字，陈昆更是心潮起伏。毕竟，钱达生的岳父何宇轩已离休多年，而陈昆从前在钢铁厂下放劳动时和刘正东曾一个宿舍住着，算得上患难兄弟。后来他和刘正东两个人又一直同在江城工作，若论交情，真不是钱达生能比的。或许，这次下乡并非什么好差事。看来自己对人事变动过于敏感了。五十多岁的人，本该知天命，人常说，得到的东西要珍惜，失去的东西要忘记，对于够不着的东西，就该早点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