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能否认农民、村支书、乡长等等是职业之一种吗?》
第40节

作者: 鄢晓丹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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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期:2013-09-07 07:33:15
  9、守口如瓶
  整个晚上,罗木匠心里忐忑。他懊悔自己擂队长的院门是冲动之举。事已至此,他只能静静等待一个无法回避的时刻,所有尘封的记忆,便随着长夜里难捱的等待一点一点开启……
  罗木匠清楚记得,十年前,有个叫罗凌云的十八岁大男孩,家里为他准备了简单的庆生宴,无非几个家常小菜,由母亲精心烹制。父亲摆出久不使用的银餐具,是他们离开重庆时带出来的,又找来半截红蜡烛,准备点燃,庆祝罗家唯一的男孩迈向成年的纪念仪式。这庆祝或许还有另一层意思:他们躲避到乡下,带着一丝苟且偷安的幻想。
  父亲和母亲大约忽略了,改造旧世界的运动翻天覆地,不论重庆或是远离重庆的乡下,这世界注定不再平静。

  那天的生日宴,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围着饭桌刚刚坐定,土瓦房内却突然出现两个不速之客。他们是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在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档案里面有个术语叫“外调”。
  三口人离开各自的椅子。父亲给来人递上烟,母亲倒了茶,都垂手站立墙边。
  年老男人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父亲刚才坐过的地方,对着桌子审视片刻,目光如炬。
  饭桌上,菜肴盛在铮亮的银质器皿里,冒着温馨热气。摆放整齐的三双筷子亦不是普通竹筷,它们呈晶莹的月白色——假如来人已经认出筷子的珍稀,是由象牙打磨而成,不言而喻,它们不应该此刻出现,在貌似简陋的农家土瓦房里。
  年少男人拉过门边的竹椅坐下,打开一只黑色公文包,掏出一摞写满字的信纸,递给老年男人。他自己拿出一个红塑料皮笔记本和一支钢笔,随时准备记录。
  年老男人摊开信纸看了看,说,你们从重庆下放过来的?
  父亲说,是,我们到这里定居有半年了。
  你叫罗世恒?

  是。
  多大年纪?
  虚岁五十一。我是1907年生人。
  重庆的时候,你曾经在美丰银行工作?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是美丰职员。
  与你一起工作的人,有一个叫舒展?
  有这个人。

  你们还联系吗?
  虽然我们是同事,脾气并不相投,爱好也不尽相同,以前就很少在一起,美丰解散后再没有任何往来。
  他有什么爱好?
  不是很清楚,我想想……记得他喜欢坐茶馆。
  还有呢?

  他爱看西洋电影……
  就这些?
  我知道的就这些。
  你们参加过什么帮会组织?社团?
  没有,我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上有老下有小,每天为几张嘴奔波,本分尽责。端人家的碗,不能不本分。
  年少男人接口说,关于你的情况,舒展全部说了,你没有必要帮他隐瞒。
  老年男人接着问,舒展的检举材料交待,解放军进重庆前夕,你们曾经商议要去台湾?
  当时在打战,重庆一片混乱,大家不过随口议议,老百姓么,只想着逃命,躲避战祸,找个地方过太平日子。
  为什么你们没走?是接受了特殊安排吗?
  ……
  向晚,土瓦房里点起了煤油灯,询问才告结束。他们离开时,老年男人说,我们还会来,别想躲过去!
  事后不久,有人通知父亲到区政府谈话,当时区里正在贯彻《关于开展斗争肃清暗藏的***份子的指示》。毫无悬念,父亲有去无回,他被关在区政府所在地成佳镇一家茶馆的地下室,无数次地交待他在重庆期间的历史问题。母亲被准允送了一趟铺盖和生活用品,得知父亲被怀疑是潜伏特务。

  然后等待公审宣判。
  彼时,区政府经常召开公审宣判大会,每次公审三五个人,都是罪大恶极的,宣判完当场执行枪决。
  “下一个,该你了!”那些还未定罪的在押人员,谁也不会知道,公审时如雷轰顶般的断喝何时降临自己头上。他们在茶馆地下室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心惊胆颤的,这等待何其残酷,远远胜过任何一种酷刑。
  父亲很幸运,关押近一年被释放,皆因他和那个叫舒展的同事始终不承认他们接受了特殊任务才滞留大陆。但是他又不能自证清白,最终戴了帽,叫“历史不清分子”。
  “下一个,该你了!”父亲回到家,常常从这样的噩梦中惊醒。他恍然大悟了,归隐乡下并不能洗白旁人对他的质疑,于是准备好一套木工工具,打发儿子踏上了飘泊异乡的谋生之路。
  日期:2013-09-07 07:33:43
  十年间,那个叫罗凌云的大男孩将家族曾经给予他的高贵连同他自己彻底遗忘。他先后辗转于西南和中原各地,如同任何一个粗鄙村夫,走乡窜户,一副木工挑子沉沉地压在他身上,也压在他心上……然后倦怠一天天袭来,他坠入到麻木的深渊。在自我麻痹中,他仿佛也总是听见相似的断喝:“这一次,轮到你了!”当然,这只是幻觉。他却无处逃遁。
  与月秀的相遇唤起了他有关人生的美好,还有一点点对生活的热爱,以及宁静。

  那个晨雾渐渐消散的早晨,他刚来到钱唐村的早晨,当他第一眼看见蹲在水田边浆洗的月秀,羞涩而又活泼的年轻女子,如花年纪,他顿时有了一种被照亮的感觉。彼时,他并不知晓她已经守寡三年,还生了一个儿子。
  住进唐家做木工活,月秀最真实的命运在那个农家小院展露无遗。他默默观察她,理解着她的痛苦与不幸,也理解着她被压抑的青春。是的,她本该同其他年轻美丽的女子一样,二十来岁的年纪,生命应当绚丽如花。某天,他做出一个重要决定:此生不再流浪,为了她。他要给她全新的生活,就像他的父亲和母亲,用温暖及爱为他们坎坷的人生赋予另一种意境。
  一开始他做到了。他真心希望自己能一辈子做到。
  其实人的一辈子并不长久,尤其在一个不平静的世界里。有时他想,或许有下辈子,爱在来生。
  他还清楚记得,结婚那天,坡梁上孤伶的茅草房里,没有礼炮,没有祝福,没有像样的婚床,那个美好的午夜,他拥着月秀坐在一张草席上,轻声对她唱道:“八月桂花香,九月菊花黄。十月寒霜降,蝴蝶一双双……”,是母亲搜集整理的民歌中的一首。他唱它,是为她,也是为十年不得相见的父亲和母亲。从那天开始,他决定与月秀在一起的所有时光,夜夜为她而歌,她在他的歌声里沉醉,安稳。

  后来的日子,白天是田间劳动和琐碎的生活。每到晚上,他除了唱歌,有时教她识字,从认识民歌的歌词开始。因为喜欢,她学得很快。他曾经对她说,有机会带她回自贡,去见他的父母,他们一定会高兴。她答应着,一边听他的歌,一边穿针引线,用五彩丝线将情歌的意趣变成一幅幅美妙的图案。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不能再唱那些歌,即使只有他和她的时候。已经流传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民歌,被划定为靡靡之音,属于低级趣味,是戕害人们思想的毒物,要被彻底铲除。再联系到父亲的遭遇,他心有余悸。
  出于自保的本能,某天夜里,他告诉她,假使有人问起他的老家有什么人,就说没有人了。于是她知道,他心里藏着故事。至于是什么样的故事,他没有透露,她也不去刨根问底。
  ……
  漫漫长夜,忐忑难安的罗木匠卷缩在篾席上,尽管是夏季,他却觉出了冷。然而,困意终究抵挡不住,越聚越浓。迷迷蒙蒙中,他转身抱住身边的女人。

  月秀在喃喃呓语。不知她是否真的沉睡了?她会做怎样的梦?潜意识驱使下,她的双臂已经环绕过来,紧紧箍住了木匠的肩膀。
  就这样,两个孤单的人,他们以身体的相互依偎换得灵魂的依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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