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亲戚了？我们家有亲戚吗？母亲从来没有说起过呀！带着满腹疑惑，罗顺娃和两个妇女几乎是前脚后脚进了门。他这才看清，穿蟹青衣裳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穿水红衣裳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
　　唐寡妇见到两个女人，笑眯眯迎上前，一边请她们在桌子跟前的条凳上坐，一边只用眼睛打量穿水红衣裳的女子。又嘱咐罗顺娃往灶里添柴火，把装鸡蛋的竹篮取出来。
　　罗顺娃晓得，母亲要给客人煮荷包蛋了，这是他们家待客的最高标准。鸡蛋是攒着卖钱的，还好，家里平时并没有什么客人来。
　　罗顺娃将装鸡蛋的篮子放在灶台上，便坐在灶门前帮着烧火，一双眼睛也不时打量穿水红衣裳的年轻女子。看了几眼，他就非常泄气。年轻女子衣裳簇新，把她衬托得红头花色的，像个新娘子。可是她的嘴一直咧着，又不像是笑，顺嘴角有涎水滴嗒下来，胸前的衣裳早已经湿掉一片。再细看她的脸，五官倒还端正，不俊不丑，只是一脸的蠢相。他不明白母亲啥时候认了这样一门亲戚，还金贵得很，要给她吃荷包蛋！

　　为图吉利，唐寡妇打了十二个鸡蛋，每只碗里盛六个，取个六六顺的意思，又在鸡蛋碗里放进去几大块红糖。红糖是她下午特意到唐家湾杨凤英屋里借来的。不一会儿，她将两碗荷包蛋端到桌子上，一碗放在中年妇女面前，一碗放在年轻女子面前，然后她也在桌子跟前坐下了。
　　中年妇女说：“几年不看见，顺娃是越长越伸展，像木匠年轻的时候，有模有样的，高高挑挑，人又白净，只可惜了他这一表人才啊！”
　　唐寡妇叹口气说：“莫的法，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你还是第一个踏进这茅草屋的媒人呢！”
　　中年妇女也紧跟着叹口气，说：“小红嫁给顺娃，他委屈得来，我是有些说不出口的……”

　　年轻女子听见“小红”二字，停止咀嚼嘴里的荷包蛋，咿咿呀呀含混不清地说：“嬢嬢喊我做啥？喊我做啥？”
　　“你快吃吧，没的人喊你！”中年妇女对年轻女子说。
　　年轻女子扬了扬空碗，说：“鸡蛋没的了，我还要吃……”
　　中年妇女将自己碗里的鸡蛋拨了两个在她碗里，说：“吃这样多，却是一点心眼不长，也不晓得你娘老汉儿哪辈子造的孽！”
　　年轻女子见到碗里又有鸡蛋了，脸上喜不过，低下头继续咀嚼吞咽。
　　……
　　罗顺娃总算从她们的言谈中听明白了，那个叫王三嬢的中年妇女是媒人，那个叫小红的傻女是王三嬢给他介绍的对象！
　　罗顺娃猛然站起身，将烧火钳狠狠地往灶台上一拍，扔下这三个女人跑到茅屋外面去了。
　　罗顺娃跑到屋后的一堆荒坟前，扑通一下跪在那里。他悲哀地想，如果他的爹——那个死了二十来年的罗木匠还活着，如果他不早早地撇下他和寡母，也不至于让媒婆子领一个傻女来羞辱他们！想着想着，他忍不住趴在坟头失声痛哭。
　　日期：2013-08-28 09:05:05
　　哭了许久，所有的忧愤和绝望无法通过眼泪带走，罗顺娃只觉得自己累了，像生了一场大病样虚脱了。他抬起衣袖擦擦脸，慢慢站起身，一回头，看见寡母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
　　朦胧夜色里，在这孤零零的荒坟前，唐寡妇像幽灵一样轻飘飘的叹口气。她对罗顺娃说，我晓得你不愿意这门亲事，你委屈得来，可是按我们家的条件，你叫我咋办？哪里有好女子愿意进这个门！

　　罗顺娃听着寡母的话，看她如此畏缩地站在儿子和死去的男人面前，忽然觉得，她这一辈子只与苦难为伍是相当正常的了。此刻他从心里开始恨她，真正地仇恨。于是他冷冷说道，我即使一辈子打光棍，也不要跟一个傻女结婚！然后他不再理睬寡母，快步离开了荒坟和那个孤苦的女人，好像他这样做就可以永远将烦恼抛在身后。
　　唐寡妇没有回头看急速离开的罗顺娃。她晓得他接受不了现实，气不顺，有的事需要用时间来化解，只好由他去。
　　唐寡妇慢慢蹲下身，弯曲着两条僵硬的腿，艰难地坐了下来，坐在罗木匠的坟跟前。她一边抚摩坟堆上干硬的泥土，一边和躺在里面的人讲话，就像往常他活着的时候摆龙门阵那样，平心静气地讲一讲家里的事和心里的事。
　　明年我想把房子翻修一下，给房顶换上新稻草，唐寡妇说，顺娃，你刚才已经看到，他长成大小伙子了，现在有了不顺心的事晓得来跟你讲，你应该高兴。早些时候，他一直不愿意来见你，不愿给你的坟添把土，我就想，人总是要认父母的，他又是个好娃儿，早晚会认你，今天他果真来了，一会儿你要多劝劝他，人强强不过命去，不能死钻牛角。

　　唐寡妇说，当年你如果心胸大些，不钻牛角尖，也不会喝一肚子脏水把自己葬送了，至今你尸骨还未还乡，是我对不起你，没的能力把你送回自贡老家去。现在顺娃已经认你了，你就托一个梦给他，叫他以后找机会送你回去。
　　唐寡妇说，真是对不起啊，当年我答应过你，一定要把我们的娃儿照顾好。现在我把他养大了，却没的能力给他说一门亲。今天媒人倒是来了，介绍一个傻女，他不愿意，他在记恨我，记恨我们两个。
　　唐寡妇说，你当初讲好了要照顾我的后半辈子，你这个没的良心的哄我，早早撇下我们孤儿寡母，你咋不讲信用呢？给你说这些，我不是要怪你，我实在没的办法，没的办法呀！我也想跳进池塘里陪你一道去，就不用遭这个罪……
　　对着荒坟讲了不少话，直到冬夜的雾气把山野笼罩起来，不远处的一棵苦楝树也影影绰绰模糊不清了，唐寡妇想到夜饭还没有吃，圈在屋后的几只鸡也没有喂，给唐明珠准备的贺礼今夜得送过去，黄豆泡在那里芽胞都鼓起来了……那样多的事等着她，她是不能轻易了断自己的，更不该在此空自哀怨。于是她慢慢站起身，揉一揉酸麻的腿，一边拍着堵得发慌的胸口，朝自家茅草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