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能否认农民、村支书、乡长等等是职业之一种吗?》
第20节

作者: 鄢晓丹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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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期:2013-08-02 07:14:28
  5、衣锦还乡
  评书播完后,罗顺娃关掉收录机,同往常一样,他到唐家湾和村人们摆龙门阵。也不知坐到几晚了,他直觉得身上发冷,听他七扯八扯的村人哈欠连天,吵嚷着要回家拽瞌睡,他才出了唐家湾往自己家去。
  天上没有月亮,村外没有灯光,罗顺娃深一脚浅一脚走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离村子不远处有一道斜斜的坡梁,上面矗立着一座孤单的茅草屋,那便是罗顺娃和他寡母两个人的家,走出唐家湾一抬眼便能看见。从村子这头望到山梁那头,仿佛近在咫尺,真要走过去却得费好一会儿工夫,尤其爬那道斜坡,他夜饭吃的两大碗包谷糁子粥基本上都要在顺斜坡盘绕而上的小路上消耗掉。罗顺娃和他的寡母在这条小路走了二十来年,平时挑水担肥,运粮食拉柴草,都从这唯一的小路上上下下。也可以这样讲,斜坡上的小路是母子俩光起脚板用二十几年的时间踩出来的。且不说辛苦,他们不在家时还要担心贼娃子光顾。屋里倒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却免不了有人捣乱,故意为难这孤儿寡母。因此,独门独户的两间茅草屋虽然穷得四壁漏风,他们仍然住得提心吊胆。罗顺娃很小的时候,他不明白寡母为啥把家安在这荒坡上。后来他明白了,是唐家湾的人把她撵出来的。他原本应该恨唐家湾,却做不到。因为他走不出钱唐村,他还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将来要成家生子,他不希望自己的娃儿也孤单单地被抛在这坡梁上,让人另眼相看。说句公道话,他每天费尽吐沫星子跟唐家湾的人瞎胡扯摆,不就是为了与村里人走得近些,将来他们能允许他回村子里修房造屋?

  夜风徐徐吹来,原本有些瞌睡的罗顺娃突然清醒了。他望一眼坡梁上茅草屋黑憧憧的影子,猫耳洞大小的窗户透出几缕暗黄的灯光,已经能隐隐听见石磨隆隆转动的声响。他知道,寡母又开始磨豆腐了。他禁不住一阵悲凉涌上来,眼里、心里顿时像蒙了一层雾,寒意如同这冬夜,无边无际向他挤压过来,冷而暗的包围几乎令他窒息。
  罗顺娃总算走到茅草屋跟前,但他没有立即推门进去,却在门前一块当凳子用的石头上坐下了。他抬头看着头顶上幽暗的夜空,仿佛深不见底,开始了漫无边际地冥想,也可以说是瞎想。
  日期:2013-08-02 07:15:21
  曾经,就在三年前,也是岁末,年关将近,一些殷实人家的屋檐下缀起了一串一串熏制好的香肠、腊肉和咸鱼,村子里飘散着腊货特有的淡淡的咸鲜味。小麦苗正冬眠着,田里的活不多,半大娃儿们不用整天跟着娘老子下地,都欢天喜地等待着年的到来。罗顺娃也闲歇下来,没的事做,去村子里与他年纪相若的年轻人打耍牌,不赌钱,只让输了牌的人钻桌子。那是一张矮小的方木桌,几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个头已经成人了,要从桌子下钻过去,的确是技术难题。罗顺娃长得极像他那个死了的老汉罗木匠,白净而欣长,又心痛他的寡母洗衣裳,输了便不肯兑现,说攒到最后一起钻。临了还是不肯钻桌子,想赖过去。其他少年岂容他耍赖?追着他打,吵吵闹闹,搞得院坝里尘土飞扬。正闹得不可开交,院坝前突然像是从半空传出一声断喝,说吵啥子呢?这样大的几个人,不找正经事做,却像三岁毛娃儿一样不晓得长进!几个少年顿时被喝住,他们停止打闹,回头一望,是在外面跑建筑的唐盛兴回来了。彼时,唐盛兴是唐家湾唯一出去打工的,只见他比往常更黑胖结实,身上穿一件深蓝色甲克衫,手里提着一只带密码锁的人造革皮箱,另一只手拉着带有轮子和拉杆的旅行箱——这行头看起来就是有钱人的样子,简直就像城里人嘛!有村人看见他,大老远就招手致意,说唐幺爹(1),你衣锦还乡了啊!

  哪里哪里,瞎混混呗!唐盛兴也远远地迎过去,递上烟。
  村人接过烟看了看,放鼻子底下闻一闻,说好烟啊!
  空闲了到我家里坐坐,唐盛兴替村人点上烟,热情地说。
  日期:2013-08-02 07:16:31
  唐盛兴返城的前两天,罗顺娃又磨磨叽叽去了他家,却不肯进屋,只依在门前看唐盛兴收拾行李。唐盛兴奇怪地问,你有啥子事嘛?
  罗顺娃说,没的事,过来看一看。
  唐盛兴说,有事你就讲嘛!
  罗顺娃说,幺爹,你能在城里帮我找个活吗?

  唐盛兴呆了一下,把罗顺娃拽进屋,上下打量,说你今年也成人了,个头不矮,就是单薄,你想出去做什么?
  罗顺娃说,我不晓得外面的事,做什么好就做什么吧……
  唐盛兴说,我在建筑队干活,勒苦,尤其做小工的,老板叫干啥就得干啥。
  罗顺娃说,苦我不怕,我要跟着你出去挣钱,将来回村里盖一栋砖房子!

  唐盛兴说,有这样的志气好啊!我是没的问题,可以顺便带你出去,在老板跟前帮你讲几句好话,你就能留在建筑队,但不晓得你母亲……你们商量商量。
  罗顺娃感激地朝唐盛兴点点头,回家找寡母商量打工的事。
  若是从前,唐盛兴与唐家湾其他人一样,也是排斥罗顺娃的。自从他出去打工后,见的世面多了,心胸也开阔了。再者,唐寡妇没有改嫁以前毕竟是他的亲嫂子。就在此时,在罗顺娃拉住他喊幺爹的时候,他觉出了唐家湾外面坡梁上那对孤儿寡母的可怜,动了恻隐之心,才答应带罗顺娃走,他若能在外面混出个人样,那母子二人今后的日子可以翻身了。
  罗顺娃回到家,说要跟幺爹出去打工。
  唐寡妇愣了好一会儿,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只牵起围裙角不停地抹红红的眼睛。
  罗顺娃不再说话,自己动手收拾行李。
  那个早晨,山坳里浮着如同炊烟般的白雾,罗顺娃扛起行李离开了坡梁上歪歪斜斜的茅草屋,进城了。

  行李是用一根草绳子捆扎的,里面卷着一床破棉被,两身缀满各色补丁的旧衣裳和一身半新衣裳,另有一双军绿色解放鞋,以及用来喝水吃饭的家什。解放鞋新崭崭的,是寡母老早以前备下给他相亲的时候穿,他却一直没有遇见穿这新鞋的机会。临走的头天晚上,他把新解放鞋塞进行李卷,寡母没有说什么,重重地叹口气,仍是抹着红红的眼睛。到后半夜,寡母悄悄起身给他烙了一摞包谷面饼子,揉面的时候加了糖精和清油,屋子里溢满香甜的气息。烙完饼子天还不亮,她怕自己看着儿子像逃荒似的出门,当即摸黑挑着豆腐担子赶集去了。罗顺娃起床,放在桌子上的一摞玉米饼子还在冒热气,他一边流眼泪一边拣出两个放进碗橱,心想等寡母卖完豆腐回来能有一口现成的饭充饥。然后他把温热的饼子揣在衣襟里,扛起行李卷走出唐家湾。晨雾迷蒙中,罗顺娃想,等他再回到村子时,他和寡母的日子应该有另一番样子。

  日期:2013-08-02 07:17:06
  然而,一切都不是罗顺娃当初设想的那样。两年多时间,他在城里没有挣到钱,灰溜溜返回钱唐村,整天面对的是寡母愁苦的脸。还有这两间斜斜歪歪的茅草房,泥巴墙上像猫耳洞一样的窗户,不仅没有装玻璃,塑料布都没有蒙。再就是坐在屁股下面的这一块当凳子的石头。门边上有一口豁了边沿的陶瓦缸,用来盛水。靠厨房角的咸菜罐子隐隐飘着一股酸腐气。占据了半间屋子的石磨和满屋子的豆腥味……一旦想到这些,罗顺娃几乎把自己以后的人生看透了。

  此时,罗顺娃坐在茅屋外面想着离家前后的支离破碎,直到冬夜里浓重的雾气洇湿了他的头发。他的心也像发了潮,化作若有若无的泪水,把所有的无奈一一腌渍个遍。
  唐寡妇出门倒泔水,被门前横着的一双腿绊个趔趄,才看见儿子,于是把他喊进屋。
  你打工回来这些日子,总是村东头逛到村西头,也不好好做事,成天听那个收录机。你是不晓得,湾里的人在背后啷咯讲你……唐寡妇见儿子在这黑天黑地里闷坐,不肯进屋,心里生了埋厌,忍不住说他几句。
  湾里人讲啥?他们还能讲些啥?当年你跟罗木匠乱搞的时候,咋不考虑湾里人会议论呢?我就是个孽种,你跟罗木匠的余孽!罗顺娃气歹歹地对寡母吼道。自从他到外面混世界遭遇挫折,总有一腔怨气无处发泄,对寡母明显地不如以前恭敬了。每次寡母数落他的不是,他便用最难听的话拿捏她,简直是她哪儿痛就专门捏哪儿。

  唐寡妇没想到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气得浑身哆嗦,将泔水桶猛地顿在地上,高声骂起来:砍脑壳的娃,罗木匠长罗木匠短的,他是你老汉!早晓得你会变成这个样子,真该一生下来就把你丢进脚盆里淹死!
  巴不得你把我淹死,早死早超生,免得到这世上白遭几十年罪!你讲一下,当初你跟罗木匠是咋勾搭上的?
  短命鬼,你去大地方跑了一趟却不学好,咋能这样跟你的老娘讲话呢!天哪——天呐,我是哪辈子造的孽!唐寡妇突然觉得伤了心,坐在地上数长数短地哭。
  莫哭,你莫哭啊!从前的事我不说了,我帮你推磨还不行么?罗顺娃虽然心肠仍硬着,却见不得寡母嚎哭的样子,手忙脚乱将她从地上扯起来。

  想想明天一大早要赶集,豆腐还没有做,唐寡妇止住哭,叫罗顺娃赶快推磨,她用木勺舀起已经泡涨的黄豆,一点一点灌进磨眼里。石磨轰隆隆转动起来,乳白色的豆浆液顺着磨槽流到一只木桶里,哗哗啦啦。
  轰隆隆,哗啦啦……磨豆腐的声音飘出孤零零的茅草屋,裹着冬夜的雾气铺满了整道山梁,直到村子里打鸣的鸡叫了头遍才歇下来。
  注释:
  2、幺爹:对最小的叔叔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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