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能否认农民、村支书、乡长等等是职业之一种吗?》
第6节

作者: 鄢晓丹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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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的生活指南节目里,女主持人在讲节约耕地移风易俗改土葬为火化的事。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掘墓焚尸如何有利于新农村建设,如何有利于水土环境卫生及人民群众的身心健康,等等。唐七爷听着广播却在想,平人家的祖坟,这种话说说是可以的,若轮到自家头上,谁不想入土为安?……他听不得那些瞎胡扯,撇一撇嘴角,抬起一只脚,将烟壶嘴对着鞋底边沿使劲磕,一坨烟灰垢“唆”的弹出去,于昏暗中划出一条隐约的抛物线,落在了竹林坡下面。

  阵阵微风拂过,竹枝唰唰抖动,摇曳出一片疏影。也不知什么时候,一个朦胧的身影站在那片疏影里,正面朝大路口张望。唐七爷揉了揉眼睛,认出她是从前的村小学校长钱玉枝。他远远地讪讪搭话,钱校长出来散心啊!钱玉枝“哼”一声,并不理会,抬手捋了捋显出些许凌乱的齐耳短发,一拐一拐朝钱家冲方向走了。

  老姑婆,老怪物!唐七爷暗暗嘀咕,对已经走远的老妇虽不以为然,却又像夜鬼撞见钟馗,浑身不自在。
  关于唐七爷与钱玉枝的磕磕碰碰,要追述到十年前。那会儿是七十年代末期,刚恢复高考,钱唐村小学重新开课,缺任课老师,一次难得的机会,唐七爷想把大女子唐盛芳安排到村小学教书,时任校长的钱玉枝却认死理,说唐盛芳初中没毕业,胜任不了教育工作,她这样的老师会误人子弟。当时唐七爷脑筋转得快,到王乡长家跑了几趟,搭进去半头肥猪,终于把事情办成了。王乡长把唐盛芳安排到邻近的同乐村小学,她在那里工作后认识了教师陈学军,两个人不久结婚了,后来小陈的叔叔也就是陈昆局长把两个民办教师转了公办,又把他们调到县城去教书。现如今,唐盛芳教城里的娃娃读书,钱玉枝又算什么?不过多喝两瓶墨水……听说她侄儿钱达生要荣归故里,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不管咋样,她侄儿在陈亲家手下做事,被陈亲家领导着呢!唐七爷想一想,不禁有些愤愤然了。

  日期:2013-06-19 01:28:02
  渐渐,田里劳动的人开始收工,他们扛起农具行走在暗灰色的阡陌间,幻化出一幅沉静的暮归图。
  唐七爷望一望陆续朝村子走来的人们,将紫铜水烟壶揣进袄前襟,两手抄进袖筒,溜溜达达往家走。远远看去,他那件靛青色的棉袄后背上绽出一缕一缕的破絮,在黄昏暮色里像是开着几串色泽浑浊的白花。

  唐七爷的家位于唐家湾村子正中央,一院泥巴墙灰瓦顶的土房,地上没有抹水泥,墙壁也没有刷白灰,迎风的两面墙已经开始风化,坑坑点点的,又结了一些蛛网,屋檐下吊着一只野蜂巢,显得又破败又暗淡。然而,这样一院旧土房,虽不比钱家冲的砖房漂亮排场,却宽敞,堂屋、厢房、仓廪、灶房、猪舍、牛圈等等庄户人家应该具备的基础设施,他都修建了,院墙用三尺厚的土坯垒成,整个院子方方正正,像一座堡垒。

  其实,唐七爷的日子并非像他身上那件破袄一般寒酸。新袄他老伴刚给他做了一件,用的新里、新面和新棉,絮了足有半寸厚。过五十大寿的时候,在县城教书的大女子唐盛芳给他买了一套深蓝色毛料衣裳和黑色擦油皮鞋,他的两个儿子唐二娃和唐三娃还凑钱给他合置了一件羊皮长大衣。皮大衣产自新疆,用羊羔皮做的,穿在身上既挡风又保暖。但唐七爷只试穿了一次。那天是腊八节,天寒地冻,唐七爷穿着羊羔皮大衣在村里走了走,从唐家湾到钱家冲,又从钱家冲返回唐家湾,一路上有村人过来跟他打招呼,说你不像村长,像城里的干部。听村人们这样说,他不好意思再穿了。当天晚上,他把所有的好衣裳叠起来锁进箱子里,只穿这件绽出棉絮的旧袄在村子里进进出出,即使偶尔到县城探望陈亲家,他也只在破袄上面罩一件半新的蓝布衫子。儿子们对此有很大的意见,说他那样寒酸败相,上冲下湾的村人要议论,养下一摊摊儿女,连件新袄都没的人给他置办,显得后人不孝顺,真是丢人现眼,且不只丢了他自己的人,是丢了一家子的人!唐七爷听见儿子们说出这种短视的话,禁不住吹胡子瞪眼睛训骂:“你们懂什么?多长长脑子,多出去看一看,这满湾人都穿破袄,我若是成天穿起毛料衣裳擦油皮鞋,甩手嗒嗒的,村人们会怎么想?我是村长,钱唐村的带头人,艰苦朴素的作风不能丢!等到将来,老子卸掉肩上这副担子,莫说毛料衣裳,即使把龙袍穿起也要得来!”儿子们听了偷偷笑:“噢哟!一个破村长,几大的官呢!”便不再与他理论。可是此后,花百十块钱给他置办新衣的时候再没有了。近两年,儿子们学了钱家冲的样,比钱家冲的年轻人还撇脱,放下责任田不种,带着婆娘娃儿住进县城。唐二娃在城里种蘑菇生豆芽,唐三娃是陈亲家帮忙找的临时工作,两个勒乖的小孙子分别放在他们各自丈人家里,他们每月给丈人三十元生活费,好像跟唐家没的关系。关于这件事,唐七爷觉得比儿子们不给他添置新衣还要严重,还要气愤。他曾经站在院坝里吵吵了好几回:“分家!等砍脑壳的娃儿回来就分家!”他发这样的脾气,不只心疼儿子们拿到丈人家的三十块钱,而是深切体会到,儿子是自己的,媳妇是别人的,时间一长,连儿子带孙子都成别人家的了!

  日期:2013-06-20 04:09:43
  5、事出有因
  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唐七爷在堂屋里点了亮壶(一种大煤油灯,如沏茶壶大小,壶嘴插一截用棉纱捻的灯芯,比普通煤油灯亮。这是钱唐村人平日不敢奢侈的,除非年节或有重大的活动,一年也碰不上几回),明晃晃的灯光照在屋中央八仙桌上,已经摆了七盘子八海碗:油焖豆腐,蒜苗回锅肉,素炒青菜苔,酸菜炒肉丝,辣椒油拌咸萝卜干,还有一盆黄焖鸡。
  下午杀那只仔母鸡时,唐七爷的老伴李月仙死拖住刀不撒手,恨声恨气说,这鸡仔刚开始下蛋,屋里等着用鸡蛋换钱打洋油称盐巴,你当村长,吃吃喝喝的日子过惯势了,那是从前,有人请吃,你吃别人家的,这鸡仔可是我们自己养的,你也下得去嘴!李月仙平时不大说话,但是此刻她说话了,而且壮着胆子和唐七爷撕将起来,不管不顾,高声嚷嚷。
  唐七爷横一眼老伴道,反天了!死婆娘头发长见识短,舍不得仔母鸡批不来房地基,如果能划一块宅基地,修一间大猪舍,一年多出栏三五头肥猪,你算一算,县城里头,镇上,猪肉的价钱年年涨,如今快要赶上唐僧肉,五头大肥猪值多少钱?买的盐巴能齁死你……一顿劈头盖脑地喝叱,李月仙半天还不上一句嘴。静默片刻,她还想为那只鸡仔争辩几句,但是唐七爷又发狠话了,说我的事你莫管,再敢多嘴多舌,当心你的舌头撕下来喂狗!她果然不敢做声,只在心里盘算了好一阵,一只鸡与五头猪有几多差价。现如今,儿子们外出打工,把责任田留给老俩口作为报答,一年多收千把斤粮食,粮价又低,如果不用粮食饲养家禽家畜,变不出几个钱来。这样盘算一遍,她忽然觉得眼窝子辣辣的,鼻头酸酸的。我可是养下两个儿子的人呢!黄土已经埋到脖颈,还要受气,还要如此劳苦勤俭……她难过起来,狠狠心,左手提着鸡仔,右手握着菜刀,快步走到房后的竹林边,对着鸡仔“乖乖儿”地念叨几句,双眼紧闭,往鸡脖子上横戳一刀,赶紧将菜刀撂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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