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摸摸我的头，笑容忧伤。
　　正午，苏婆婆的邻居赶来，哭泣着说早上未见苏婆婆出屋，敲门亦无人应，进去方见苏婆婆直挺于床上，身已冰冷僵硬，许是昨夜便已咽气。
　　苏婆婆死了，在棺材完工的那也死去，按“归宿”的规矩，尸首必须睡在棺内于“归宿”过一夜方可搬走，而苏婆婆素无儿女，其夫也已仙逝，她便睡于那口万寿棺中在店内停留五日，博雅还专程为其设了灵堂，而后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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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雷霆，城中无人不晓的名人。其祖上为助明太祖打下江山的猛将名帅，可惜如今明廷衰落，忠臣贤士之后自然无人问津。
　　自我搬入此城中，嫁于博雅，雷霆便多了一个习惯。每日都会烫一壶酒来“归宿”自斟自酌，看着我伏案绘图，从不多言，酒尽夜临，他便离去。日日如此，并无破例。
　　除夕，雷霆所携三壶美酒来到“归宿”。

　　博雅：“雷霆兄欲与吾等共度佳节？”
　　雷霆：“然也。”
　　我收拾起画稿，一张纸飘然落于雷霆脚下。
　　雷霆拾起看了看，对我说：“此棺甚为精妙，为我打造何如？”
　　博雅拿过画稿转递于我，“雷霆兄说笑了，此稿是内人为在下所绘，恕难从命。”

　　我被雷霆燃火双眸盯得慌了心神，不得不藏于内堂。
　　“嫂夫人死后并不愿搭理在下。”雷霆仰起头，将碗中余酒一饮而尽。
　　“哪里，内人只是生于山野，见不得大人物罢了。”
　　“大人物？”雷霆一阵苦笑，“吾亦可称为大人物？”其笑声越发悲凉，震我心魄。
　　“雷霆兄请稍后。”博雅走进来牵起我的手，不问意见，直接领至厅堂。
　　席间，雷霆喝的兴起，博雅却滴酒未进。他们二人都是痴痴地看着我，一个目光如炬，一个柔情似水。

　　雷霆酒足，博雅饭饱。鞭炮声四起，爆竹炸裂时震耳欲聋。辞旧迎新，一年一次，众人欢歌笑语之时，雷霆伏于我耳边，说了三个字，引得我心起波澜，夜不能寐。
　　年初，我对着铜镜梳妆，想起雷霆所言心如鹿撞，面颊绯红。
　　博雅觉出有异，手扶于我双肩之上询问：“你血气上涌，为何？”
　　我抓住博雅的手不答反问：“你爱我否？”
　　博雅脸色稍变，而后又一腔温柔，“这还需问？”

　　“要问。不问，我如何得知？”自我嫁于博雅，他从未说过爱我，此为我一心疾。
　　博雅对着铜镜中的我笑笑，依旧不答，只是用手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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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雷霆依旧每日都来，除了酒，还会带一把花，说不出名，开的却娇艳。

　　“冬末仍有花开，实在不易。”我把玩着花茎，芬芳扑鼻。
　　“你真美。”雷霆似是痴了，痴了心，也痴了情。
　　“美？我哪里有他美？”我故意说给博雅听，他却充耳不闻。
　　“我爱你。”雷霆说的字字情真，我又心动。
　　博雅在一旁听得仔细，手中刻刀一颤，割破了无名指，血如泉涌。

　　夜。
　　我又问：“你爱我否？”
　　他又答：“何须问？”
　　我再问：“他人尚且爱我，你为何不爱？”
　　他再次沉默，手捂着心口悠悠地叹气。

　　城中知县父亲病亡，其棺材如先前所托打造成一枚元宝形状，表面刷满金漆，死亦死于铜臭里。
　　按“归宿”规矩，亡人要睡于棺材里在铺中过一夜方可下葬。博雅所言为后人升官发财之意，城中人纷纷遵从。知县为令自己仕途更为通坦，特要求留其父于“归宿”三日方可。
　　我厌恶屋内死腐之气，便约雷霆外出游玩。
　　出发前，博雅认真叮嘱雷霆要好生照顾我，并偷偷塞给他一方丝帕，后面的话听不清，亦不想听。
　　马奔驰出城门，我心不甘，掉转马头飞奔回来。

　　博雅微微笑着看我，“遗漏了何物？”
　　“你爱我否？”我欲哭。
　　博雅笑容惨淡，仍不肯点头，只是目光停留在他左边的胸口。
　　上马，扬鞭飞驰而去。
　　博雅追在后面大喊：“朵儿，十五前定要回来。”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四）
　　野花芬芳，骏马蹄扬，天边皎月渐满。
　　“你想回去了？”雷霆握着我的手，温柔情痴。
　　我摇摇头，却收不回望向家的目光。
　　“我们回去吧。”雷霆起身，收拾行囊。

　　“你爱我否？”我问。
　　“爱。”他答。
　　“既然爱我，为何不带我远走高飞？”
　　“我答应博雅兄十五之前必带你回‘归宿’。”
　　雷霆守信，连夜带我回城。
　　归家，议论纷纷。

　　知县在为其父下葬时欲将金银珠宝藏于棺椁之内陪葬，遂发现其父心脏不知所踪。经查，博雅有偷食人心之癖好，被关入大牢，今日斩首。
　　我与雷霆赶赴刑场，去见博雅最后一面。
　　行刑前，我用唇语问博雅：“你爱我否？”
　　博雅微笑，摇了摇头。
　　原来他不爱我，所以每问皆不答；其实他不爱我，于是在死前告诉我真相。
　　博雅的头被刽子手断然砍下，那美丽至极的头颅滚至我的脚下，嘴唇微翘，挂着浅笑。
　　“想哭便哭，强忍伤身。”雷霆搂我入怀，他身体滚烫。
　　我未落泪，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不值。
　　博雅死后，我便被雷霆领回了家。

　　人言纷杂，他不闻，我不问，自享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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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清明，忽忆起博雅，心如刀绞。
　　雷霆外出提回三壶酒，我知有一壶是祭博雅的。

　　酒饮三尊，外面人声吵杂。唤来家丁询问，方知城内又有人被剜心而亡。百姓纷纷猜测是博雅幻化为妖，四处食心以修炼道行。亦有人称夜间看见“归宿”灯火通明，内传锯木砍凿之声不断。
　　我笑，城中皆为妇孺之众愚昧不堪，妖神之说岂可信服？
　　“你相信是博雅所为吗？”雷霆突然发问，目光忧伤，恍如博雅。
　　“不信，世间无妖，无鬼，亦无神。”
　　“倘若有呢？”
　　“你喝多了。”我扶雷霆回房休息，看着他双手日益增多的伤口，听他喃喃自语，“有的，有的。”

　　夜深。我守于雷霆床前，窗外月光皎洁，寒凉入心。忽忆起曾如斯守于博雅床前，负起问其爱我否，如今物换人非。垂首轻问：“他爱我否？”
　　雷霆回答：“爱。”语气坚定，双目紧闭。
　　我苦笑，我都不知道博雅爱我否，旁人如何得知。
　　和衣而眠，梦见博雅，他若生前般温柔若水。
　　窗外雷声大震，惊醒，随即心痛。他既不爱，为何来扰我梦境；我明知他不爱，为何为他伤心，为何为他痛心。
　　（六）
　　中秋，城中剜心案未破，又染瘟疫。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最终城成空城，宛如废墟。

　　我独于“归宿”堂内，摸过一口口棺材，看着一页页草绘，心中说不出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