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曼曼把床头边她与戴佑明合影的相框扣在了台面上，锁门离开了。

　　去往京郊的高速公路上，戴佑明的吉普疾驰而过。副驾驶的空位上放着他出门前带走的黑皮记录本，本子上记录的全是留言网友的真实资料和联系方式，每一个条目下边都预留了大片空白等待采访记录来填满。排在第一位的是一个网名叫做“朝露一现”的留言者。现实里，她是北京舞台学院一名教戏剧文学的讲师，真名叫谢黎露。这些信息都是戴佑明在博文发表的两天里收集和联系到的，而这位讲师正是第一个答应戴佑明采访请求的人。把她作为第一个采访对象排在记录本的前页，还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戴佑明打算尽量按照先近后远的顺序进行采访，第二个原因是戴佑明印象最深的三条留言里，有一条就是她留的：

　　“如果当年我能再坚强一些，如果02年的时候，我能阻止他——那个虐待我妈妈，还骚扰我的父亲——阻止他害死我妈妈的话，现在该是怎样呢？”
　　日期：2012-04-12 00:57:19
　　到达这所坐落在京郊的校园时，正值上课时间。戴佑明悄悄推开教室后门，讲台上润玉般的嗓音立即传遍了走廊，他赶忙就近坐下，把目光投向了那曼妙的声源。若不是刚才从学院办公室领到一张课表，他真的不相信讲台上这位充满了知性美的长发女子就是谢黎露。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教艺术的女老师大多应该面容消瘦，狂傲不羁，出格的甚至会披着非洲风情的艳丽袍服，叼着香烟口无遮拦。如果再联想到留言里提到的家暴经历，她更应该充满病态和戾气才对。可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女老师着实令戴佑明感到意外，她那白皙的皮肤下边仿佛裹着美玉一般，高贵得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端庄得有些高不可攀。男人的视线一旦撞上这种铅华之外的美，第一瞥的惊艳与赞叹定会浇灭所有邪念。不过，倾慕过后，戴佑明发现对方身上还隐藏着一种特殊的气质和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却是她脱俗的滥觞。

　　对于这个不速之客，几个后排的学生不知是猜忌还是认出了他，一边窥视一边窃窃私语起来。戴佑明连忙用手托起额头，捂住半边脸，听起了课。
　　“……对于他一生的贡献，歌德给出了这样的评价：‘他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他的喜剧接近悲剧，戏写得那样聪明，没有人胆敢模仿他。’我想这是对他的一个极高肯定和赞扬。莫里哀从1643年放弃世袭权利，创立独立剧团，到1673年永远地倒在舞台上，从21岁开始创立‘盛名剧团’经历多年颠沛流离的演出，到51岁那年带病演出《无病呻吟》来画上人生的句号，谢幕时观众们持久的掌声也许正是对他一生最好的肯定与赞扬，肯定他毕生的呕心沥血，赞扬他短短50年对现代戏剧的巨大贡献……好，为期一个月的莫里哀专题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希望同学们能从这位大师身上学到丰富的戏剧知识，更能从他身上学到高尚的品格。下课。”

　　话音刚落，教室里就炸了锅，同学们有说有笑纷纷离开了，谢黎露不紧不慢地收拾着讲义，戴佑明起身走了过去。
　　“请问，是谢黎露老师吧？”
　　“对。”谢黎露抬起了头，“你是……戴佑明？”
　　“你也认识我？”
　　“不是，我猜的。”
　　“教授们的直觉都格外准啊……”

　　“不敢当，我还是讲师呢。”谢黎露谦逊地一笑，“而且这有什么准不准的，昨天你不是已经跟我约好了吗？”
　　“对……”戴佑明有些尴尬。
　　“走，跟我来吧。”
　　戴佑明跟着谢黎露来到了办公室，下午的课都结束了，临近饭点，办公室里已经没人了。谢黎露放下教案，请戴佑明坐在了办公桌对面。
　　“喝茶？”
　　戴佑明点头称好。

　　“想好小说怎么写了吗？”谢黎露一边沏茶一边问道。
　　“我预想的是写一部回到过去改变人生的故事。”
　　“听着不错。”
　　“是吧？我正想用这本书打翻评论界安给我的偶像派高帽呢！”
　　“哎，对了，你是怎么想到写那篇博客的？”

　　谢黎露莞尔一笑，没接他的话。面对突然冒出的这个问题，戴佑明有些迟疑。他想起了曼曼留下的字条，是那句“回到十年前”勾出了沈伊娜的记忆后才给了他灵感；他又想到已经两天三夜联系不上曼曼了，一丝不安涌上心头。但这些小思绪转瞬即逝，脱口而出的回答则稍稍带上了轻佻：“灵光乍现嘛，哈哈。搜集素材，挖掘生活这事儿，我最在行。”

　　谢黎露把水杯端到了他面前。
　　“哦？我看那天的留言，你可赚了不少人的眼泪。”
　　谢黎露转身为自己接水去了，戴佑明则紧盯着她那被套裙包裹的臀部与修长大腿，毫无顾忌地说了下去。
　　“真倒是……本来我是想写一部轻松点的作品，所以才在博客里开了个玩笑，没想到最后弄得这么沉重。现在看来，我必须要深挖一下，看看能挖出什么新意来。”
　　“我觉得新意倒不见得有多少，更多的应该是感动和警醒。”

　　“警醒？”
　　“那么多的人生遗憾还不够警醒读者别重蹈覆辙？”
　　“有道理，不过我担心，这样一来作品是不是太悲了？”
　　“就看你怎么把握了。”
　　谢黎露喝了口水坐了下来，四目相对的一刻，戴佑明不知为何看着谢黎露明净的双眸竟然有些心虚，像见不得那明净，也像自己被洞穿了一样，慌张不已。他连忙把视线移到了别处，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那……谢老师，今天让你来讲述过去的经历，会不会又要揭你一次伤疤？”他没有了刚才的轻佻，谨慎地问道。

　　“既然接受了你的采访请求，我想我就已经有勇气去面对它们了。”谢黎露放下了水杯，“我想说出来，也想让那些有类似经历的人能够坚强，不要纵容坏人伤害自己和家人，不要等失去了至亲才醒悟。”
　　戴佑明垂着眼点了点头，从包里拿出了DV机、小三脚架和记录本。
　　“那我们开始吧？”
　　“要录像吗？”
　　“我想留下些影像资料，如果你不同意，我可以只用录音笔。”
　　“好吧，不过不要外传……还有，如果小说里出现我的经历，多加工一下吧，千万不要照搬。”

　　“你放心，这个我还不懂嘛！”
　　戴佑明把DV固定在云台上，按下了录像键。等他坐回到椅子上时，发现谢黎露的眼神已经游离到了别处，如果拆掉四周的墙壁，或许那视线早已穿越了千里或经年。她调整了一下坐姿，也调整出了思路，再次看向戴佑明的时候，一段可以变成故事的记忆像埋在海底的沉船一样被打捞了出来，湿淋淋的，斑驳得惨不忍睹。
　　“跟我父亲打了二十年交道后，许多男人在我面前展示或者说卖弄他们的才智与魅力，我都会觉得很可笑。虽然他是我们家的灾难，但我始终承认他是个天才，他活出了极致。”
　　戴佑明的嘴角隐隐抽动了一下。谢黎露眼神和思绪又从小小的空间抽离了出去，她要整理一下纷繁陈旧的记忆，戴佑明则等她组织语言，讲出故事的真正开头，好尾随着一起回到那些过往里去。这是一个体力活，两个人都靠在了椅背上，准备接下来的持久战。
　　谢黎露开口了，声音像穿透了三十年一样遥远和模糊。

　　“妈妈曾经跟我说过，那年是八零年，她刚参加工作，就遇见了大自己将近十岁的我父亲谢煜辉……”
　　日期：2012-04-12 21:17: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