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东放学前一直和另一个孩子玩球，回家了还意犹未尽，找出自己的求拽着李茂非要到楼下去踢。李茂哪还有那份精力，歪在床上抚着儿子的头说：“好儿子，别出去了，就搁屋里玩儿吧。”
　　东东和爸爸撒娇惯了，哪肯听话，嘴一撇就出哭腔了，声音曲里拐弯儿地嚷：“不行，不行……”
　　李茂又说：“外头全是灰，你出去玩儿把衣服弄埋汰了，你妈回来该生气了，东东最听话了……”
　　日期：2012-03-29 22:08:33
　　孩子有更想做的事，不稀罕这虚伪的恭维，哭声更大了。李茂烦躁得要命，再没心情应付这纠缠，瞪着儿子吼道：“听话！，老实儿呆着，再闹打你了！”

　　每天挨骂的孩子一定是哭闹最少的，被慈爱的家长责骂往往哭得更厉害，多半是委屈的。东东不记得让爸爸这么责备过，“哇”的一声哭开了，圆滚滚的泪珠子滴滴答答砸在怀里搂着的皮球上。
　　李茂看着又心疼了，重重地叹气，“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呢！”说完后更心疼了，小孩吗，本来就不懂事啊!
　　高扬的哭声招来了小花。她把孙子扳转过来对着她——孙子长得真快，脑顶已经碰着她下颏了——拿手背皲裂手指粗糙的小手给孙子擦泪。东东哭得正酣，忽略了奶奶粗糙的手指肚剌在脸上的疼，等哭得差些了，她指尖的鳞片也给眼泪泡软了，对细嫩的小脸造不成伤害了。
　　日期：2012-03-30 22:01:49
　　（19）
　　“别哭了，好宝！好宝！奶陪你出去踢球去行不？”小花揪着脸问孙子。不知道是打哪会起养成的这习惯，不管给人做什么，哪怕是伺候人，都要先小心翼翼地问一句“行不”。

　　东东哭是哭，但不像才刚那样只是哭了，而是一边侧目看爸爸一边哭。孩子在等爸爸的许可。这好像是李茂仅有的权利，却给了他莫大的安慰。就因为是他仅有的决策权，所以他不能否决，“好了，别哭了，跟奶奶玩儿去吧。别瞎跑，来车靠边儿啊。”
　　孩子的情绪是不说谎的，抚慰和批准一起得了，东东眨了眨眼，泪就收了，只剩了点纯属身体、意识不可控的抽噎。
　　“走吧，跟奶奶走吧！”又一次陪孙子玩儿的机会，小花有足够的理由欣喜。
　　“下去玩儿一会儿你就给他领回来吧，别疯起来没头儿。”都到门口换鞋了，李茂气不足地嘱咐追了出来。
　　“啊——”小花圆圆地张开嘴，瓮声答应。要是从这答应里品出嫌啰嗦的不耐烦，也不是多心。

　　小花把孙子安置在河堤的绿化带下、小区居民自己垒的花坛前，这地方显眼，两边来往的车都能看见；她自己站在离孙子十来米外的院子中间。
　　日期：2012-03-30 22:02:12
　　足球和孙子都不听话。东东不喜欢踢球，更不喜欢撒手的球轻而易举地就让奶奶接住，他把球扛在肩上，一溜颠颠地跑到奶奶身前，再叫嚷着把球抛到奶奶身后。小花一生也没学会跑，只能狼狈不堪地去追球，一边还得回头冲孙子打手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回去，快回去……”
　　东东看奶奶踉踉跄跄地追球，先是大声叫着，尖尖的，成人的声音削去十分之九那么尖。可那球无限自由地跳来跳去，最后都在某个坑洼处歇了，奶奶还没赶到，东东又失望了，尖声叫：“奶奶笨，傻子，彪呼呼的……”他就一个词一个词地脱口而出，也不那么肯定这些词的含义和说得意图，就是顺嘴。
　　小花光手忙脚乱了，没听着什么刺耳的。好不容易捡到球，掉背身孙子已经跑回去了。小花抱着球，慢吞吞地挪过去，交还到孙子手里。

　　“你扔，你扔！傻呀？彪呀！”看奶奶越走越近，东东着急了。小花赶紧把球放在地上滚过去。听着了也不觉得刺耳，下一次还是心甘情愿地狼狈地追求去。左右头顶有好几张脸正在因她发笑。她不会想到自己橘黄色的小毛衣多么扎眼，也不会想到自己颠动飘摆的两条小辫子显得多么怪异，小花更不会想到，她是人们眼里的一出滑稽戏，是人们口口相传的一个笑话。在这个世界上，她就是笑话。

　　几个回合下来，小花已经汗流浃背了。像梳子齿儿似的前刘海让汗浸得奇形怪状地贴在前额，累得苦的时候，隆起的抬头纹会把他们撬起来，等缓过口气，额头平了，它们又贴回去。
　　日期：2012-03-30 22:02:37
　　小花再一次把球滚回去，双手就势撑着膝盖歇会。东东照例要跑着迎上前两步，蹲身罩住球。可跑了这么些趟他也累了，孩子一旦累了对自己的身体就拿不稳了，在蹲下那一瞬间腿软了，劲儿自动转移到手上，可撑着的却是站不住的球，由着他的力朝前翻滚，裹着东东的脸冲地面栽了下去。孩子除了本能地闭上眼之外什么都没做。响动不大，只是土地遭遇摩擦的沙啦声。停了零点几秒，一片宁静然后在小花“哎呀——”叫出口前，东东喊天彻底的哭声率先响彻楼宇。小花恨不得马上把孙子抱起来，听说紧急突发状况可以激发人的潜能，可小花还是没能让自己跑起来，反倒让一双不合脚的大鞋绊了个跟头。但这不能阻止小花关心孙子，沙砾粘在手掌划破的皮肉上的恶作剧也没能引起她的注意。

　　最揪心的一幕还是出现了——东东受伤了！挨着眼角到颧骨下有数条擦伤，乍看像一大一小两个“川”字；右边嘴角糊着泥挂着血，连痛带吓，嘴唇呈现出了紫红色。
　　“怎么的了？”小花扭头望望右上方，儿子趴伏在窗口，肩膀都撂到外头来了。
　　“卡了（摔了）！”小花怯生生地说。
　　“要爸爸……”
　　“快领回来吧！”两天了，李茂没遇着一件顺心事儿。
　　日期：2012-03-31 22:11:35

　　（20）
　　李茂小心地给儿子洗了脸，幸而只是皮外伤，东东止住眼泪也就忘了，就是看上去有点惊心。他第一次希望妻子晚归，等儿子睡了，一场吵闹就躲过去了，开水就算盛在保温壶里，放一夜再喝也不用吹了又吹了。李茂看见了母亲的表情，是那么怯懦，那么难过，那么担心，她是孩子的亲奶奶，不需要这样好像犯了大错似的，她有资格，她名正言顺。李茂除了跟她说了好多遍“没事儿”之外，还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害怕，我就应该保护她。

　　农村的怨妇们总爱说：“怕啥来啥。”好像造物主很调皮，想要什么偏不给，怕来什么偏得。李茂盼着妻子晚归，可《新闻联播》才播了一半，他家的门锁就与孙红那把钥匙团聚了。李茂昏沉沉地在床上倒着，耳朵听见声响，心里重复说了几声：“孙红回来了！”对自己的担心暂时忘了。
　　“趟得挺得劲儿呀，真是大爷哈！”
　　孙红的声音从卧室门口起始、到卧室的南墙终止。李茂闭着眼听孙红的线路，壁橱在那，孙红就在那换衣服；包放在里边，包里的手机要拿出来搁在他左边电脑桌上鼠标的对称位置。听声就能看见她的脸，一定是笑的，但不只是笑，笑容后还跟着嘲，原因差不多是他没迎在门口接包；而她今天没喝酒，心情也一般。按规矩李茂要笑，当正经话听然后嘘寒问暖。但今天李茂却很生气，想道：男人就是当街要饭也比听老婆这种话舒服。这回的病好了说什么都要出去找事做。

　　日期：2012-03-31 22:12:03
　　“这家伙，还爱搭不理的，立什么功啦？”
　　孙红的声音又来了。马上会发出手机撂在电脑桌上的响动。李茂气得在心里掀桌子摔板凳，想着自己难受成这样了，亏她还说得出这么漂亮的风凉话，夫妻，大众的名词，可逐一解释，人家是交颈的鹅，奔跑的鹿，畅游的鱼，而他的“夫妻”已经入土了，掘开坟墓也只有一口空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