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华抬头一看，西边牛棚顶上正在冒浓烟，监工干部带着许多犯人忙不迭往西边赶。
　　"马路会不会出事？"
　　老华立刻想到他，急匆匆往西边跑。
　　有人提桶，有人端脸盆，有人拿钢精锅，稀里哗啦，对着火苗泼水。勇敢一点的，扛了梯子爬上了墙，大家把水传上去，让他们从高处往下倒。人多力量大，半个小时就把火扑灭了。
　　马路站在一边，拍着手，笑着说："烧房，好玩，好玩。"

　　幸亏发现得早，抢救及时，只烧掉半间草房。牛都系在外面吃草，没有半点损伤。
　　一查是马路放的火，管教队长怒不可遏，派人拿了牛绳，将马路来了个五花大绑。

日期：2010-11-07　15:36:07

　　"太可恶，太可恨，太不像话!"队长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马路训斥说，"简直是无法无天。"
　　老华向队长求情："队长，行行好，饶了他吧。他神智不清，有神经病。"
　　"什么神经病？装傻!他对共产党怀有刻骨仇恨。来人，把马路吊到号房边那棵柳树上，看他还烧不烧!"
　　队长一声令下，立即有几个犯人把马路架走。
　　马路一面走，一面笑着说："烧房，好玩，好玩。"
　　有的犯人心肠非常歹毒。捆着双手把人吊起来，一身的重量全部悬挂手腕上，那已经是很痛很痛了。他们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毒招，给马路来了个苏秦背剑。
　　何谓苏秦背剑？

　　一只手从肩膀上往下拉向脊背，另一只手从腰间往上拉向脊背。用一根钢丝将两只手的大拇指捆在一起，然后从细钢丝中间穿过一根粗绳往柳树上一挂，一声喊："拉!"刺拉一声，将人悬在半空。
　　马路痛得嗷嗷直叫，浑身冒汗，豆大的汗珠像雨点一样从脑门上往下淌。
　　有人同情地说："这样会把人吊死的。"
　　也有人说："这样会出人命!"
　　老华知道队长这个人脾气，说一不二，向他求情是没有效果的。他也不去赶麻雀了，搬了个凳子放在马路的下边，自己站在凳子上，用双肩扛住马路的双脚，减轻马路悬挂的痛苦。


日期：2010-11-07　16:31:50

　　我当时在抽水机房负责排水。秋天稻田的水要空干，收割时打稻机才好下田操作。要晾干稻田必须先把沟渠里的水抽干，然后才能放掉稻田里所有的水。
　　黄昏时，一个放鸭的犯人路过机房，跑过来对我说："大川，快去看看，马路快不行了。"
　　"怎么回事？"我吓了一大跳。
　　他把事情发生的前后经过简要地向我介绍了一下。
　　我关掉机子，锁上门，三步并作两步赶往柳树下。

　　只见老华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他双手抓住马路的一双脚搁在自己的肩上，直挺挺地站在凳子上。也许是时间长了，老迈的身躯禁不住有些发颤。
　　我要解绳子。
　　"别动，队长下的令，你不要惹火烧身。"老华立即阻止。
　　"他能把我怎样？"
　　"你何必搭进来呢？我能挺得住。"
　　我想了一下，顶风冒险未必能把事情解决好，我掉头向队部跑去。
　　队长正好在办公室里。
　　"你不抽水，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队长扫了我一眼。
　　"队长，今天抽到几条大鲤鱼，上色的，你看怎么办？"
　　"一共几条？"

　　"五大条。"
　　队长想了一下说："这样吧，给指导员两条，管教干事一条，其余两条送到我家。晚上送。"
　　"好的，你放心。"我又喊了一声，"队长——"
　　"还有什么事？"
　　"你看是不是把马路放了，怪可怜的，你大人大量。"

　　队长不做声。
　　我只好离开办公室，准备另想办法。正当我即将跨出门口，队长叫住了我，"你去把他放了，别人问起，你就说是我叫你放的。别忘了晚上送鱼。"
　　"哎!"
　　我飞奔到柳树下。

日期：2010-11-07　16:33:10

　　当我和老华将马路解下来，马路已经不会说话，奄奄一息。
　　老华也是有气无力，想说什么，嘴巴干得开不了口。
　　"马路，马路!"我大声呼叫。
　　马路慢慢睁开了双眼，对着老华流了一生中最后一滴眼泪。
　　老华悲痛欲绝，紧紧地搂住这个才走了二十年人生的小伙子，悲愤地说"为什么人与人之间要这么仇视，为什么人与人间要相互仇杀？"
　　当天晚上，队长把几个吊马路的犯人押到大会上批斗，在大会上他愤怒地说："谁叫你们这么干的？啊!要是把你们也那么吊起来，你们受得了吗？"

　　会后将这几个犯人关了禁闭。
　　一场风波过去了，阳光下，老华又在稻田里赶麻雀，日复一日。我心想，是应该赶走麻雀，还是麻雀应该赶走我们？
　　"哟嗬——魂兮归来"，"哟嗬——魂兮归来"……
　　但在我的耳里，听起来，倒觉得是"哟嗬——归向何方"， "哟嗬——苦海无边"……
　　然而事实证明我错了，两年以后，老华被平反，回到了上海。

　　老华还能当导演吗？能否导出更加人性化的影片？
　　我看管的抽水机自顾自隆隆响着，水管里不断喷出水花。

日期：2010-11-08　09:54:37

　　要下场改造了，场部看守所将我押至副业大队。
　　这个大队设有机械厂、养殖场、基建队、蔬菜园几个单位，我被安排在基建队。
　　大学毕业后，我一直当教师，从未学过盖房子，哪里会搞基建呢？
　　别人问我，基建队里有几人原来是搞建筑的？不都是边学边干。不会，可以学吗？再说，让你来基建队，也不是叫你马上去盖大楼，主要是这里缺劳力，让你来干活的。
　　干活我倒不怕，从小在农村长大，劳动是常有的事。最伤脑筋的，就是饿得慌。
　　在县看守所里，口粮极少，身上所有脂肪、蛋白质已消耗净尽，这个亏损让我觉得永远吃不饱似的。基建队，早上吃稀饭，几次小便一解，不到九点钟就开始饿。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中餐又不敢多吃。为什么？基建队的人均定量，每月24斤，划卡吃饭，吃完了不再补发，一直要熬到下一个月，谁敢寅吃卯粮？每月24斤，现在来看，也不算少，但那时的我，年纪轻，肚里又没有一点油水，再加上繁重的体力劳动，这点粮就显得杯水车薪了。

　　不够又能怎么样？去偷？去抢？岂不是找死？
　　熬吧，用意志去抗击它。拿破仑说过，有两种武器，一种是利剑，一种是精神；从长远来看，精神战胜利剑。在这种食不果腹的情况下，自己又无力解决，看来只有拿精神来抗衡了。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比如说夜晚，特别是漫长的冬夜，我常常被饿醒，饥肠辘辘，心往下扯，眼看挡不住饥饿的进攻，我就背诵孟子的名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泛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有时还真管用，背着背着就睡觉了。大多数情况不起作用，肚子饿得火烧火辣的，胃气不断往上冒，全身烦躁，你再怎么用功，也背不下去了。这时必须起来喝冷水，否则无法安寝。


日期：2010-11-08　10:06:02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窘迫居然被一个人发现了，那就是每餐开饭时坐在打饭窗口负责划饭卡的那位老人，大家尊称他诸葛先生。这个老人瘦不拉几的，满脸皱纹，手背上裸露着像蚯蚓似的青筋。眼睛炯炯有神，仿佛一眼就能把你全身心都穿透。有人说，浪子老了，眼睛仍然款款深情；才子老了，眼神仍然率直天真；美人老了，眼睛依然黑白分明；英雄老了，眼睛依然炯炯有神。每当我走到这个窗口，我就觉得这位老人与众不同，他的眼神让你凛然生畏。

　　我怎么知道他发现了我被饥饿所困扰的心境呢？一天中午我明明是要了一角钱的饭，结果饭卡上只划去了5分饭票。我也不作声，第二天我再打一角钱饭票的饭，他只划了2分。几次一过，我明白了，他在帮助我度过目前的难关。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谁也不谈这个事，我只管吃，他只管划，到了月底，我的饭卡全部划完。就这样我吃了一段时间，体质逐渐增强。

　　我几次碰见诸葛先生，想当面向他表示谢意，还未等我开口，他掉头就走了，不和我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