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录——金宣宗、金哀宗两朝遗事》
第60节

作者: 南十字星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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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好问更是扼腕大叹,心潮奔涌,只觉胸臆间一腔悲郁冲上脑门,化作才思纵横,提笔在花笺上龙蛇飞舞,毫端如刀戟,将无尽悲辛血泪刻成一阙:
  赴节金钗促。爱弦间、冷冷细语,非琴非筑。别鹤离莺云千里,风雨孤猿夜哭。只雌蝶、雄蜂同宿。汀树诗成归舟远,认宫眉、隐隐春山绿。歌宛转,泪盈掬。
  吴儿越女皆冰玉。恨不及、徘徊星汉,流光相属。破镜何年清辉满,寂寞佳人空谷。人世事、寻常翻覆。入塞新声愁未了,更伤心、听得开元曲。呼羯鼓,醉红烛。

  ——《贺新郎箜篌曲为良佐所亲赋》
  [1]注:元好问《遗山集》中《俳体雪香亭杂咏十五首》其六:“诗仙诗鬼不谩欺,时事先教梦里知。禁苑又经人物散,荒凉台榭水流迟。”诗后注释“十年前,商帅国器方城,梦中得后二句,为言如此。”本诗前两句为完颜鼎梦中所得,本文还原了这一情节。
  日期:2022-01-18 12:50:05
  【七】风蓬孤根
  从昔南山歌短褐,何时北阙请长缨。
  ——元好问《钧州道中》
  (一)秘盒
  回雪听得满怀凄楚,泪涟涟地问:“元翁翁,周姑娘怎的这样可怜,她后来怎样了?与将军终成眷属了么?”元好问长叹道:“良佐在狱中时,丁县令起意要纳她为妾,她为了打探良佐的消息,也为怂恿丁谨劭再度上奏进言,不得已屈从了。”回雪睁大眼睛“啊”了一声,扑在九娘怀中唏嘘不已,驿丞劝她道:“莫哭了,她能脱身风尘,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你小孩子家不知道,战乱之中有多少尸骨如山、多少血流成河,我与你娘都是这样经过来的。”回雪拭泪道:“那将军出狱后,可曾去寻她?”元好问摇头叹息道:“我也不知道。南阳一别,我便再未见过良佐,如今阴阳相隔,真个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说到此,他辛酸难忍,两行热泪潸潸而下。

  九娘沉默片刻,叹道:“原来周姑娘身世这样坎坷,可惜将军并不知道她委身丁县令的苦衷,唉,以她的性子,必定不愿藉此乞怜……不过,她后来也回到家乡了,想来应在杭州平安终老。”元好问惊诧地道:“什么?夫人也认识她?!”回雪更是连声追问。九娘缓缓道:“正大六年(1129年),周姑娘来到汴京,一直住在广平郡王府上,王妃待她很好,后来还与她一同回到临安。”元好问讶然道:“竟有这样的事?!广平王妃……便是先前那位杜娘子么?”九娘点头道:“是,就是这位杜王妃。”

  完颜宁初见杜蓁,是在正大二年(1225年)的初夏,花尽荼蘼,绿叶成荫,一年芳时已去,那光艳美貌的少丨妇丨从画堂深处快步走来,脸上带着腼腆的微笑,别有一种敦厚之感。
  “嫂嫂安好。”完颜宁浅笑着福了一福,“早该来拜望的,嫂嫂出了月,身上可大安了?”杜蓁早已听承麟说过她的身世,待这个“不幸流落金国宫廷的大宋同胞”很是友善,一把扶起她笑道:“长公主太客气了。我现下都已好了。”一边说,一边细细向她打量。
  在她有限的想象里,完颜宁这样宋金两国皇族之后,该是珠围翠绕、前呼后拥的金枝玉叶,因此,当她看到眼前这个素衣简饰、独立堂前、清丽如花树堆雪般的少女时,心中十分讶异。
  完颜宁又唤来凝光笑道:“这是我的侍女,十分仰慕嫂嫂,我今日特地带她来拜见真神。”凝光一惊,慌忙红着脸跪下道:“奴婢凝光,给广平王妃请安。”杜蓁急步上前扶起她:“姑娘别多礼。我不是什么广平王妃,只是暂住在这里。”凝光惊愕抬头,完颜宁忙示意她退下,又描补道:“嫂嫂是兄长的妻子,凝光心中又敬仰已久,所以才这样称呼。”杜蓁倒未生疑,只赧然道:“长公主太客气了,我是草木之人,没什么值得敬仰的。”完颜宁笑道:“嫂嫂过谦了。”杜蓁略一犹豫,蹙眉问:“公主,他……何时能够回来?”完颜宁安慰道:“嫂嫂不要担心,兄长自幼武艺超群,此番出征也并非恶战,定能平安凯旋。”杜蓁叹了一声:“我倒情愿他和先祖一样做个书生,将来回到江南,做个教书先生,虽清贫些却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完颜宁奇道:“先祖……书生?”杜蓁点头道:“是啊,他祖上是文官,只知安抚黎民,从未打过仗。”

  须知承麟本是完颜宗弼后人,宗弼女真名兀术,正是靖康之后搜山检海追赵构的金初名将,若非岳飞精忠报国,只怕南宋半壁江山也要丧于宗弼之手。如今承麟为哄杜蓁成亲,竟将先祖说成不识弓马的文弱书生,宗弼若泉下有知简直要气活过来。也亏得完颜宁从小练就了不露形色的本事,才勉强绷住了脸,心中大是摇头:“男子太可怕,连这样的弥天大谎也撒得出来!”再看向杜蓁时,不免有些愧疚:“她待我以诚,我却帮着呼敦哥哥瞒骗她,真是罪过。”于是忙扯开了话题问到小侄儿,杜蓁便叫侍女抱了来,双手抱过红绫襁褓凑近完颜宁,低下头柔声道:“徽儿乖,来见见你姑姑!”

  那是一个摩合罗般可爱的孩子,粉白柔嫩的小脸上有轩朗的眉宇和挺拔的鼻梁,与承麟幼时极为相似。完颜宁爱怜地道:“呀,这孩子生得这样好!嫂嫂,他是单名徽字么?”杜蓁笑道:“是,你哥哥说什么五点六点,我也不大明白。”完颜宁微笑道:“‘慎徽五典’,是《尚书》里的话。那他的表字是‘猷之’二字么?”杜蓁讶然:“是,公主怎么知道的?”完颜宁笑道:“‘君子有徽猷’,兄长幼时爱读《角弓》,我猜他或许会取这句话来做徽儿的表字。”杜蓁听不懂,也不以为意,只一笑以应。

  不一会儿,完颜宁便起身告辞,杜蓁目送她翩然登车而去,心下默默感叹道:“这公主知书达礼,又气派又和善,到底是咱们大宋的女儿,浑不似金人野蛮,只可怜她自幼生长在虎狼之地,若将来也能跟我们一起回临安那便好了。”
  路上,完颜宁将凝光叫到车中一同坐下,一双妙目清光湛湛,笑道:“今日亲眼见了将来的主母,你以为如何?”凝光慌忙站起身,不防一头撞在马车顶上,又急忙弓下身,低头道:“奴婢不敢!”完颜宁拉过她的手,将她按在座上,叹道:“凝光,我私心里为你盘算许多年了,从前让兄长为你改名,就是想帮你挣个侧室的前程。只是如今——这位嫂嫂模样虽温和,却是个极有刚骨的,将来磕绊起来,我看兄长也犟不过她——此事只怕不好办了。”

  说话间,宫车已到济国公府门外,完颜宁柔声道:“你身子不适,且在车上歇一会儿,不必随我去了。”凝光慌忙擦去眼中泪水,低道:“我没事。”说着急忙站起搀扶完颜宁下车。

  这次纨纨得了讯,早一步迎到堂前,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姐姐,完颜宁挽着她走回小院,温言道:“我合了些返魂香,想着姑父忌日将至,我又不便去郊外拜祭,就想托你代为致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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