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有咳嗽病,身子也弱,也算是一个药罐子了。春天夏天还好一些。入冬的节令一到,天气凉下来,屋子里一天到晚苦涩的药味就弥漫开了。一只沙质的药壶总在火上炖着。杏儿听婆婆说,公公这病是在天津卫时坐下的病根,是颐和布店被洋人挤垮了,一口气上不来气下的。其实公公原本身子骨也不是很强健的,这不难理解,老头子自小就是生意人,打了一辈子算盘记了一辈子账簿。回得家来,春种,夏锄,耧地,割庄稼,没有一样他能拿得起来。可是有一样好,老头子不懒惰,每日里全家人数他起身最早。天不亮就背起粪筐出去捡粪,待到老婆和媳妇起身时,常常是老头子已经拾满了一筐粪回来了。倘若老头子拾粪的路径离自家的田地不远,他就顺路把粪倒在了地里;要是路不顺,也懒得绕路到田里,把粪背回家,集到一定数量以后再由老婆和媳妇弄到田里去。他也不知道田里的什么庄稼该在什么时候施肥,怎么施肥。老头子一年四季就只做这一件事情,待粪拾回来洗漱了之后吃早饭。以下这一天的工夫便只有读书一项了,很少和别人再说什么话,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任你油瓶子倒了也不去扶一下。
自打靳掌柜捎回来海子的信以后,老头子的情绪就波动起来了。书也不读了,一天到晚念叨海子的事情,吃不准海子到沙尔沁驼场是好呢还是不好。海子的信捎到后的第三天,老头子提着礼物去靳家堡拜访靳掌柜,详细地向靳掌柜打听了驼场上的事情,回来以后样子十分兴奋。对老婆和杏儿说:“这回我算是吃准了!——闹了半天咱海子去驼场是件好事情!现如今,靳掌柜离开驼场之后那驼场上除了那十二名蒙古族牧工,就只海子一个人了!”
海子娘说:“呀!那咱娃该多闷得慌哩!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海子爹说:“看你说的,又是妇道人家的见识!如今咱海子蒙语早就说得溜溜的了!咋就能没有说话的人呢?!你没听清楚呢,在沙尔沁驼场除了那十二名牧工就咱海子一个人!你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吗?我告诉你讲——人家靳掌柜可是在大盛魁的万金账上标着‘己’字的人,是沙尔沁驼场的坐庄掌柜!明白吗?是掌柜!咱海子如今顶替了靳掌柜,就是实际上的坐场掌柜!不得了哇!海子他还没出徒就这么用他,这不是重用是什么?!”
“是重用!”海子娘说着和杏儿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目光。
“海子在信里说把他放在沙尔沁驼场是祁掌柜对咱的特别关照,头两天看海子的信我还弄不明白其中的意思,现在我算是清楚了!海子离出徒还有四年呢,柜上就这么重用他,这将来还有错?!”
“咱得好好感谢祁掌柜才是。”
“是哩!这可不是一般的事儿,你没见海子在信里是怎么说的——他到乌里雅苏台的第二天祁掌柜就召见了他,而且还和他说了许多知心话。要知道祁掌柜不是一般的人,那可是大盛魁大掌柜的接替人啊!待日后祁掌柜接替了王廷相,咱海子也出了徒,那是什么光景!”
3变化就是不经意间敲打的时钟(2)
“是哩……是哩!”婆媳俩喜得不知说什么好。
“靳掌柜就是咱海子的榜样!我这是头一次登门,没带你们妇道人家去。以后熟了你们自个儿去他家看看!嗬——全新的三进院子!那个排场!走进靳家堡你都不需要打问,只朝着村子里最漂亮的新院子奔就是了。掌柜穿的是杭缎衣裤,那个气派!底下用着做饭的老妈子,还有看娃的奶妈!”
“怎么?靳掌柜六十出头的人了,还有吃奶的娃?”杏儿很奇怪地问。
“当然了,”海子爹说,“靳掌柜他在驼场上待了三十年,哪有工夫生儿养女!这娃是他回来后刚抱下的,还没满月呢,是个白胖胖的小子。靳掌柜说了,等娃过百日的时候要大办呢!靳掌柜为人和善好交往哩,说了,到他给娃办百天的时候让我也去喝酒!靳掌柜说了,要办一百桌酒席呢!远亲近邻还有村亲都要请,瞧瞧人家那气魄!”
由于激动老头子咳嗽起来了,身子像虾似的弓着,胡子上挂着咳出来的痰点子,眼泪也震出来了。海子娘赶快说:“快歇歇吧!别说那么的多话了。一天的工夫来回跑了六七十里的路!”
“不咋!——我高兴……高兴呢!”海子爹喘息着不肯停下来,“咱海子出……出头的日子……眼看着……咳咳咳……一天天……近了!我古静轩有盼了……”
海子娘扶老头子坐下,吩咐杏儿端药。
“没事的!”海子爹喝着药猛然地想起一件事情,说,“他娘,——我差点儿忘了一件大事……你千万记着!我记性不好,那娃是腊月十八的生日……”
“哪个娃?”海子娘问。
“混蛋!”海子爹顿时就生气了,吼道,“说了半天你没带了耳朵吗?——是靳掌柜的娃!咳咳咳……靳掌柜的娃是腊月十八的生日,好日子!——记住了!过百天是三月……咳咳咳……二十九!”
海子娘说:“知道了,我记着。”
“别忘了,到时候咱蒸一个大大的面圆圈送过去!”
“哎!知道了。”
“还有,早点儿磨面……筛最细的面,人家靳掌柜给儿子过百天,那场面大!面圆圈黑了丢脸!”
古静轩这一次犯病足足折腾了半个月才渐渐好转。
杏儿吃罢早饭,装满了一车粪,自个儿拉着往地里送去了。杏儿不乐意在屋里呆着,她爱干活儿。尤其是地里的营生,什么施肥、锄草、割禾她都爱干,也在行。她觉得田里没遮没挡的视野做活儿心里畅快!地里的活计只有一样她做不了,那就是耕地。杏儿使不了牛,她家也没有牛。当春耕秋耕的时候,总是请人来帮忙。牛是临时借的。到秋后使牛的钱和帮工的钱一起算给人家。有时候只要得空,住在上史家村的小叔爷月荃也会主动来帮着耕地。早些年太爷还活着的时候,小叔爷又要给史财东家护院又要照顾老人,空身的时候少,来海子家帮忙的时候也少。自打前一年太爷爷过了世,每年春耕秋耕就都是由小叔爷帮着做的。
古月荃在史财东家做看家护院的打手,他自幼练就一身好武艺,不用说身体自然是十分地强壮结实。小叔爷单身一人没啥拖累,给大户人家看家护院也不是好干的营生,平日里没有事的时候怎么都好说,酬劳也不少拿,酒哇肉哇的有的吃喝。可是一旦有事,贼寇来盗物劫舍那就是要刀刃相见拼个你死我活的事情。拳脚上没有过硬功夫的盗贼也不敢轻易送上门来,所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俗话说得好,“打死会武的,淹死会水的”,看家护院是个危险的行当。小爷叔就是知道自己操持的行当危险,才迟迟不肯娶亲成家,他怕拖累。二十几岁了还是光棍一条。他预备着将来积攒一些钱财,把那耍武艺的卖命营生辞了,再娶亲安家稳稳妥妥地过日子。
3变化就是不经意间敲打的时钟(3)
杏儿用板车装满了粪一个人往地里拖。刚走出村口不久,猛地觉着肩上的套绳一松,回头一看,是一个男人在低着头推车哩。那人的衣着和身架一下就让杏儿认出了他不是别人,正是小爷叔古月荃。
“怎么是你呀!——小爷叔!”杏儿又惊又喜地说,“这大清早的,你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月荃说:“我去送我们的少东家到归化城,返回来路过的。我是骑着马连夜赶回来的。我思谋着正月十五都过几天了,该是耕地的时候了!”
月荃说着走到前边来,从杏儿手里接过车把手,把套绳搭在他那男人的结实的宽肩膀上,替杏儿拉起了车。
杏儿在后面推车。“小爷叔,你是从村子的西口子进来的吧?”
“是哩。我一进屋听海子娘说你一个人往地里送粪,就赶过来了。”
“我说的呢,没看见你进村子,这会儿忽地就冒出来了。”杏儿说,“你还没吃早饭吧?”
“没有呢,我不饿。”
“我娘和我爹没让你?”
“让了。我连屋都没进。隔着窗子和你爹说了几句话,让他把我的马遛遛,喂点好料!”
“嘻嘻,你呀,也是太诚实!”杏儿说,“跑了一夜的路咋能不饿呢?不要紧的,我怀里揣着一块面饼子呢,待会儿到地里你先垫补上两口。”
吃过午饭,海子爹已经借好耕牛和犁具,月荃就由杏儿陪着上田去耕地。春光融融,放眼看去田野上这儿那儿到处都是往田里送粪和耕地的人。月荃一手扶犁一手摇鞭走在前面,杏儿跟在月荃的身后在翻起来的泥土间拣拾石块、草棍,拿锄背砸碎那些硬结的土块。潮湿的泥土像黑色的波浪似的在月荃的脚后翻卷着,散发出新鲜的气味儿,透着春天的信息。杏儿呼吸着泥土散发出来的熟悉而又亲切的气味,心里觉得特别地舒畅。月荃的宽肩膀的结实的身体在她的眼前晃动着。杏儿想:要是这会儿走在她前边的不是月荃,而是海子那该多好!小夫妻俩形影相随,男耕女织……如今却是千里相隔。海子一走快六年了,现在也不知长成什么样子了,大概也像月荃小爷叔这么高这么结实了吧?长成大人了吧?该懂事了吧!他见了我会怎么样呢?总不会还像六年前那气人的傻样了吧?他肯定知道该要个娃了吧?杰娃家的娃都五岁半了!
这一下午的时光就在杏儿无边的遐想中度过去了,快得就像一眨眼。太阳落山以后,月荃扛着犁,杏儿牵着牛,相跟着回了家。
晚上海子娘炒了五六个菜招待月荃。海子爹特意买回了酒,陪着月荃喝。
“小叔,你家财东的少爷今年也快二十岁了吧?”喝着酒,公公和小叔爷唠起了闲话。
小叔爷说:“可不是嘛!少东家和咱们海子是同岁,都是属虎的,今年都是二十岁。”
“那年史少东家和海子一起去归化城了,大盛魁的掌柜们没收他。这事儿我是后来才听说的,我还不知道有这规矩。天津的商号里没这一说。怪不得人家大盛魁的生意做得旺哩!我琢磨了,这规矩定得有道理。你想想看,要是财东们都把自己的子弟送到柜上去,那掌柜还怎么个管法?说轻了他不听,说重了你不敢!所以干脆不能要!一个不要!”
3变化就是不经意间敲打的时钟(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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