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宋楚不一样。这是他熟悉且厌倦了的城市。
　　走出机场的那一刹他就想，是了，就是这个味道，无端沾满血腥气的伦敦。一步入就将他所有的梦魇都唤起来了。
　　一年前他几乎是落荒而逃，打定主意再也不来了的。
　　此刻宋楚坐在床沿，心跳紊乱，毫无睡意。
　　他起身把所有的窗帘拉上，将自己与世隔绝。蜷缩到床上逼迫自己再睡一会儿，睡醒了就能平静很多。
　　不知过了多久，宋楚被什么声音吵醒，他猛地睁开眼睛，就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
　　“宋楚……宋楚……”
　　声音是从洗手间里传出来的。
　　宋楚迷迷忽忽的跳下床，那声音还在继续。隔着门板，变得格外空灵诡异。

　　他走了几步，忽然感觉脚下粘乎乎的，低头一看，只见大片大片的血液顺着洗手间的门板漫溢出来，一直蜿蜒到他的脚下。
　　那声音惊心动魄的熟悉起来。
　　是他的母亲，可是……她已经死去一年多了。
　　惊恐让宋楚反胃的冲动更甚。
　　他不顾一切的上前几步，一把推开洗手间的门。
　　“啊！”
　　他诈尸一样从床上坐了起来，目光涣散。

　　血，到处都是血，母亲躺在腥红的浴缸里，头颅后仰，乌黑的长发胡乱交织披散着，苍白的脸颊埋在其中，听到开门声，她缓慢的扭过头来与他对视，七孔流血的面颊含着笑……
　　梦里那惊悚的一幕定格在了宋楚的头脑中，他醒来好一会儿了，它们仍旧挥之不去。他喘着粗气，好半晌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听到的确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他慢腾腾的去开门。
　　左青看到睡眼惺忪的宋楚，松了口气：“你终于开门了，我叫了好半天，打你的电话也不接，还以为你昏倒了。”
　　宋楚揉了揉眼：“睡熟了，没听到。”他接着问她：“有事吗？”
　　“吃饭了，大家都在等你。”
　　宋楚想说他没胃口，转而一想，只说：“我换件衣服就过去。”
　　食物非常丰富，除了酒店提供的，还有从外面带回的特色饮食，摆了满满一桌子。大家坐在一起有说有笑，氛围跟开年会差不多。
　　宋楚在人群中巡视了一眼，没有看到盛锦初。

　　他仿佛随意问：“盛经理和教官呢？”
　　一个飞行员答：“经理和教官接着返回去了，他们要跟飞下一班。”
　　宋楚微微一怔。接着返回去了？
　　既然不住这里，她为什么要跟着来酒店？

　　宋楚原本就堵得满满的胃口更是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了。
　　今天他还没跟盛锦初说上一句话。
　　左青把冒着热汽的蔬菜粥放到他面前：“我特意给你叫的，胃肠不舒服的人要吃点儿清淡的。”
　　宋楚把碗推到一边。

　　“我还不饿，你们先吃吧。”他站起身说：“我出去透透气。”
　　出了餐厅，他给盛锦初打电话。
　　语音提示关机，这个时间她一定是搭乘其他公司的航班回去的，好提前安排下一班的行程。
　　宋楚想到她瘦瘦小小的样子，其实和里面那些有说有笑的女孩子没什么不同。却这么不知疲倦似的，是真不觉得累吗？
　　搭乘别家航空公司的航班肯定不如搭乘自家航班舒服。
　　盛锦初身上盖着一床毯子，温暖滋生出了疲惫。连续这么飞她也有些吃不消，闭着眼睛想要休息一会儿。一静下来，不由想到宋楚痛苦的样子。
　　盛锦初那双大眼又猛地睁开了，她扭头看向教官。
　　张教官是个老烟枪，不是禁止吸烟的情况下几乎是烟不离手。此刻在飞机上他还是很有节制，却难耐得有些不知所措。

　　手指不停的略过上衣的口袋，盛锦初知道那里有烟。
　　“禁烟指示烟应该很快就关了。”
　　张教官不好意思的笑笑：“我的烟瘾太大了，不抽难受。”
　　航空公司做教官的，多半都是老烟枪。起初不抽烟的人，做了教官也会慢慢养成烟不离手的习惯。
　　盛锦初理解说：“压力太大了。”
　　张教官说：“压力还不要紧，有的时候纯粹是为了缓解紧张情绪。民航公司的飞行员不好做，一年为期两次的复训加体检，哪一样不合格都要回炉重造。他们的压力大了，就会造成我们教官的紧张情绪。”他旋即做了一个痛不欲生的表情：“尤其训练新飞行员的时候，那种状态，连血压都会上升。短短几分钟内起飞，上升，水平飞行，下降，再到掉头，着路，返回原跑道，一个学员要重复十几次，一次要负责几个学员。那时候别说学员紧张，我们做教官的更紧张。一着路就赶紧抽根烟缓解，哪怕吸两口也是好的。我的烟瘾就是当教官后染上的，现在想戒也戒不掉。”

　　盛锦初想想：“的确够痛苦的，要是我，那样没完没了的上上下下，血压也一定会飙升。”
　　教官感慨说：“所以啊，飞行员的工作不好做，哪里像大家想象的那么容易，往驾驶舱里一坐，开启自动驾驶模式就完事了，纯粹扯淡。光想想没完没了的技能考核和理论知识测试，就知道这一行的压力有多大了。”
　　盛锦初点点头，陷进沉默。
　　刚好禁烟灯已经熄灭，教官起身去抽烟了。
　　宋楚再见到盛锦初，是在两天后的返航飞机上。舱门关闭前，盛锦初提着包风风火火的走进来。
　　宋楚默默的帮她估算了一下这几天的飞行时间，基本赶上一个高等级飞行员半个月的飞行时数了。
　　“你不辛苦吗？”
　　她一走近，宋楚脱口而出的问道。
　　盛锦初那双大眼还是不够明亮狡黠，但是，波澜不惊是它们最大的特点。即便白眼仁里掺杂着几道纵横交错的红血丝，也不防碍她从从容容的看人。

　　“还好。飞机上也可以睡觉。”她大眼眯了眯：“倒是你，能飞吗？”
　　看来四十八小时的时间，也没让他真正放松下来。现在终于要脱离这里了，他是不是感觉如释重负？
　　盛锦初真的很好奇，这个城市到底将他怎么了？或者说，在这条航线上执行飞行任务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将他的心理防线都击溃了。
　　宋楚受不了她审视的目光，坐直身体不再看她。
　　他淡淡说：“我飞后半程。”四个飞行员本来就是交替驾驶的。
　　盛锦初说：“不舒服就不要飞了。”
　　这话有一部分的领导关怀在里面。
　　“别啰嗦了，有时间还不赶紧补个觉！”宋楚侧首，趁人不备竟曲指弹了下她的额头，因为刻意压低声音，显得咬牙切齿。
　　盛锦初被他胆大包天的行为震惊到了，从小到大除了江爱华时不时捏吧她一下，谁敢跟她盛锦初动手动脚？
　　就算男朋友，想象中不说毕恭毕敬，至少也该相敬如宾吧？
　　盛锦初恨不得抬脚踹他，可是，若被其他人看到她公然踹一个飞行员成何体统？而且，盛锦初觉得她真要进行反击的话，这个表情得意的男人会更兴奋。
　　盛锦初还鲜少像这样恨得咬牙切齿，却拿一个人没办法。

　　混世魔王很快沉寂下去，返航的八个多小时中，前五个小时宋楚一直在睡觉。脸偏向挡光板的一边，双臂抱拢，姿势都很少换，真睡熟了似的。空乘派送餐点和饮料的时候都没敢叫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