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林在江上海的住处见了面。
　　林一见到我，就发起火来。

　　“我就知道你来了，不好好工作，到这儿干什么？”
　　我看到她憔悴的样子，眼眶湿润了，默默得看着她，竟说不出一句话。
　　江拉了谢一把，悄悄出去了。
　　室内静悄悄的。程序已经输完，理论部的几位先生不在，估计都到上海计算所上机去了，室内只有我们两个。
　　林见我难过的样子，态度有所缓和，坐到我的身边，说：“魏，别生我的气。都是我不好，让你担心。”
　　我说：“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连我你也信不过了吗？”
　　林沉默了一会，说：“不是信不过，你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既然来了，我就告诉你吧。”
　　原来，事情就出在严处长身上。
　　严当年是林父的研究生，毕业后留在复旦数学系任教，由于善于人际交往，又入了党，渐渐走上了仕途。开始是系办秘书，后主任，再后党总支书记。文丨革丨期间带头支持红卫兵，支持工总司，飞速窜红，夺权后被任命为“专政处”处长（这是人们的俗称，真实名字叫“清理阶级队伍办公室”，正处级），一切被揪出来的“阶级敌人”的审查处理统统归他管。
　　林母被揪出来后，严对师母并无任何同情之心，反而在批判会上带头揭发，划清界限。林母等人被下放丹阳湖，就是他押送去的。但这次林母自杀未遂后，他态度大变，不仅积极协调医院抢救治疗，而且多方关怀，林回上海后，对林更是关怀备至，多次对林说，师母身体衰弱，今后可留在学校做些教辅工作，不必再去农场做体力劳动了。

日期：2009-11-27　21:15:34

　　林全家听了，喜出望外，一再对严表示感谢。林还特地请严吃饭，但被严婉言拒绝。
　　严为何来一个180度大转变？林的父母感到疑惑不安。
　　“别多想了，大概是良心发现了，毕竟是我爸的学生嘛，古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林说。
　　有一天，严把林叫到他的办公室，把门关上。
　　“林，你是在九院计划处是吧？”严说。
　　“是的。”林顿时有些警觉：他问这个干什么？
　　“器材处的人，你熟不熟？”
　　“不太熟。但都在一个楼上办公，有时也一起开过大会。”

　　“器材处有一个叫严军的，你认识吗？”
　　“不认识。”
　　“他是我的亲弟弟。”
　　“啊！原来这样，严处长是不是有东西要带给严军？或者——”
　　“我想给你们介绍一下，”严终于谈到了正题，说：“你还没有对象吧？”
　　“我已经有了。”林赶紧声明：“并且，就要结婚了。”
　　“可你还没有结婚嘛？结婚的前一天，理论上说，你还是自由的，可以作出任何选择，是不是这个道理？”

　　“可我已经定了，也不想改变。”林不留任何余地。
　　“啊，是这样。那好吧，我不会勉强你的。不过，丹阳湖那边又来催了，让你母亲快回去，我也很为难啊，前几天，要不是我托关系，你母亲可能早就去安徽了。不过，也不能久拖，如留不下，你可千万要谅解啊。回去好好想想吧。”
　　林极力压住自己的愤怒，离开了严处长。
日期：2009-11-27　21:18:23

　　此后的日子，林便陷入了噩梦的纠缠之中，母亲如果回去，性命难保，如不回去，自己就要和我分手，这两个选择，都让她心如刀绞。她在母亲面前装出无事的样子，但一回到自己的房间，便以泪洗面。
　　“今天对你说出来，我好像舒服一些了。”林拿起暖瓶，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我，拿起另一杯，咕咚咚喝了几口，用手擦擦嘴。
　　“我说完了，你看怎么办吧？”
　　我听了，立刻陷入极大的痛苦之中，我抱住头，感到天旋地转，世界似乎真的到了末日了。
　　林倒是平静了下来，走过来摩挲着我的头（这是她对我示爱的习惯动作），反而安慰起我来：“魏，别着急，我不会离开你，也不会抛弃我妈。走吧，去看看我妈，她想你都快想出病来了。”
　　我去林家的时候，林父不在。
　　林母看到我，真的是高兴极了。她拉着我的手，一直不肯放。她戴着眼镜，文静而优雅，虽然身体衰弱，但气度犹存。我突然笑起来。
　　“笑什么？魏。”她说。
　　“伯母，在我的脑海中，您出现过多次了，我一直认为，您的模样应该像李清照。今天看来，真的有点像，不过，李清照应该不戴眼镜。”
日期：2009-11-27　21:24:57

　　林母哈哈大笑起来。林惊异地看着她，大概很久没有听到母亲的笑声了。
　　“你喜欢李清照？”她问。

　　“非常喜欢，特别是当我发愁的时候，那些琅琅上口的词句，会一个个跳出来，做我的解闷药。您想啊，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意境，多美啊。算了，在您面前，说这些，像在圣人面前，卖三字经——”
　　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本书来，幽默地说：“那我就送你一本三字经吧。”
　　我接过看时，书名是《古诗词鉴赏》，作者就是她。
　　林伯母那天谈兴甚浓，谈诗词，谈我的家庭，谈基督教，也谈我的工作，我的课题，我的理想，我的抱负，我们聊得很投机。
　　“你看，我家林能配得上你吗？”她突然问我。
　　“伯母，您说反了。”我立刻纠正她，说：“在我的心目中，林是圣洁的天使，是我配不上她，如果她能嫁给我，那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是我一辈子的福分。”
　　“既然这样，你愿不愿意和林一起，给我鞠个躬？”
　　“我愿意。”我转过身，看看林。
　　“妈，你这是——”林说。
　　“孩子，来吧！”

　　林开心地走过来，和我并排，站在林母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母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她的眼里，噙满了眼泪。